当她的视线终于转向他时,她的耳朵里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真担心对方也能听到那不规则的“咚咚”声。
他的五官并非绝对地完美无缺,上面有细小的皱纹、受伤的痕迹和艰苦生活的风霜,可是,在她眼里,那一切都十分地完美。
而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吸引她。那饱满的双唇紧抿著,表现出坚强的意志;漆黑的眼睛深邃明亮,其中映照著烛火,仿佛燃烧的火焰,让她全身发热发软。
为了消除那种虚弱感,她将视线转到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躯,可眼前立刻出现了自太清池畔相遇后,就时常闯入她脑海的那具强壮而俊美的男性裸体。
“嗯,你这里很整洁。”她仓惶地转开眼睛说道,企图将脑子里的影像排除。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谨慎和猜测的目光注视著她,仿佛想从她突然面红耳赤的神态中看出她的心思。
“我,我是想问,这里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吗?”她随意问著,强自镇定地走到桌边坐下,心里则暗骂自己表现得像个惊慌失措的村姑。
“不是,是朋友。”高欢迎视著她的目光回答。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替人打扫居屋?
是她吗?想起那个被他赤裸的身体抱住的女子,昭君的心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但她随即将那种感觉排开,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寻求的是未来,她与他的未来。因此她继续自己的问题。“高郎以前见过我吗?”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高欢心头大震,但仍冷静地回答:“见过。”
“什么时候?”看到他瞳眸中刹那间闪过的奇异光芒,她知道自己突兀的称呼对他所造成的影响,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漠然,但她仍看出其中暗藏的热情。
这个男人的眼睛是最深邃的夜空,黝黑迷人;他的表情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海面,深沉难懂,而所有的这些,她都喜欢。
“两年前,郡主十八岁生日时。”
“十八岁生日?”昭君颦眉细想,随即眉头一展,惊喜地问:“猎苑!你是说前年秋天的猎苑围猎你也在?”
高欢点头,提醒道:“‘妖兔、雄鹰和神犬’,郡主可还记得?”
昭君眼睛扑闪,疑惑地看著他。“那你是……”
“贺六浑。”她迷惑的神情全然没有了往日郡主的傲慢和威严,高欢喜欢她此刻孩子似的纯真神情,不由得好心地提醒她。
她顿时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撵著妖兔跑,戏弄雄鹰,又杀死神犬的贺六浑啊?”
“那是我的鲜卑名字。”高欢微笑著解释。
“真的吗?原来‘高欢’与‘贺六浑’是同一个人哪!”想起那日她的乳母对“贺六浑”的前途及人品的断语,昭君高兴地笑了,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她的笑容具有感染力,高欢不觉放松了戒备,开心地笑著点点头。
他们看著彼此,在愉悦的笑声中回忆起往事……
***
秋日,天空晴朗,清风送爽。
恒安王府庆贺郡主娄昭君十八岁生日的宴席还没撤下,寿星已在一大群王公贵族的簇拥下,骑马前往猎苑打猎了。
猎苑位于雷公山,原是皇家猎场。这一带山峰起伏,滴翠流霞,坡草茂盛,百兽点缀,十分美丽。作为被挑选出来的护卫和伴随,高欢几天前就与他多年好友尉景、蔡俊、司马子如先到了猎苑封场,以防有人届时擅自闯入遭误伤。
这日,得知郡主很快就要到了,他们到山脚等待。
但他们最先迎来的是大将军刘辊的幼子刘贵和沃野镇将贾道监的次子贾显智。
刘贵带来了一只猎鹰,那鹰毛羽如雪,眼神凶猛,速度极快,在以往的每次打猎中,都有极佳的表现,如今看到它,大家自然兴致高涨。
就在他们围著这只雄鹰评头论足,赞不绝口时,南面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只身上印有红色花纹的兔子,那兔子机敏异常,眼似流星。
“看,兔子!”眼明手快的高欢立刻拉弓射出一箭,弓弦响处,那赤斑兔忽然不见了。众人一时兴起,上马就追,却见各人连射数箭无一能中。
最奇怪的是,那只兔子总是在高欢面前跳跃遁逃。于是众人惊讶间皆停了手,只让高欢独射。可那只兔子仿佛故意逗弄他似的,等他一搭箭在手,就消失不见,而他一放下弓箭,它又出现在他面前。
这下可把高欢惹火了,他大声骂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戏弄我?”
刘贵拍马上前,对他说:“兄弟莫气,看我放雄鹰去抓它。”
白鹰立即跟随兔子飞去,可是灵巧犀利的鹰仍没法抓住它。
一行六人紧紧相随,来到一处背靠山岗的茅屋前。见几株合抱大树前有石涧,水声潺潺。高欢下马说:“算了,这兔子必定是妖兔,此处林泉景致独特,何不休息一阵再回去迎接郡主?”
大家都停马落地,不料白鹰忽然腾空飞起,直掠长空,随即,山崖上的茅屋中窜出一只卷毛黄狗,一头扑向草丛,咬出了那只戏弄他们半晌的赤兔。一看自己的猎物竟被黄狗咬死,高欢大怒,搭箭在手就往黄狗射去,口中大喝。“死!”
黄狗竟连躲避的工夫都没有,就应弦而倒。
刘贵召回雄鹰,众人正想上马回去,不料耳边传来如雷震吼。“谁敢无礼,杀死我的神犬!”
回头一看,两个身长一丈有余的大汉正凶猛扑来。
刘贵等人不由自主地闪避,只有高欢屹立不动。
“六浑快走!”尉景喊他。但他不愿逃走,反而挥舞著双臂应战,然而那两人力大难敌,只几个回合高欢就被一拳打在后脑勺上晕了过去。
尉景、蔡俊、司马子如本是高欢患难之交,一见他被打晕,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拍马追来,抽出兵器想救他,而刘贵和贾显智也不由得跟了过去。
当即,双方刀剑相向。可是无人能抵挡那两个男人的一身蛮力,纷纷坠马。面对两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个个吓得魂胆俱丧。
这时高欢醒转,虽然四肢无力,但仍用尽气力警告那两人。“他们都是王侯将相之后,你等若敢伤他们一根毫毛,必不得好死!”
“我等不想难为别人。”两个莽夫抓住他,其中一个瞪著他大声说:“你杀了我的神犬,我就要杀你,以命偿命。”
“小子,你以为狗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吗?”哪怕死亡将至,高欢仍不甘受人侮辱,他忍受著头晕目眩,挣扎怒骂,可那两个蛮夫并不理会。
“只有杀了你,我的神犬才能上天!”挟著他右臂的男人举起了刀。
“我儿,万万不可伤他!”
紧要关头,山坡下出现一队人马,那迎风招展的旗帜告诉大家:郡主及娄睿到了。
郡主的马前有个白发老妇,她手持拄杖,连声呼道:“快快请他进屋!”
两个莽夫一听母亲口气严厉,赶紧放开高欢,还请他和其他人进屋去坐。
众人跟随他们入内,看到里面虽是草屋,却十分宽大整洁。不久,老妇人也走了进来,在她身边搀扶著她的是满脸笑意的娄睿,从门外的说话声中,高欢等人都知道郡主就在屋外。
让美丽的郡主看到他们的凄惨落败,六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很难堪,幸好老妇人十分谦卑,一进门就对他们俯身道歉,她的两个蛮儿子也立刻跪下认错。
“各位公子,老身两个儿子空有双眼,却不识英雄。误相触犯,乞恕其罪。”
见老妇人如此,高欢即刻还礼道:“不敢当。”
但那个老妇人却瞪眼看著他,恭敬地说:“少英雄乃贵人也,今日登门,蓬门何幸,各位英雄伴君同来,惭愧家贫无以待客,还请贵人莫怪。”
她的话让众人惊诧:在众人之中唯高欢身分最贱,何以老妪要如此抬举他?
就连屋外郡主的笑语欢声也消失了。
“婆婆弄错了!”高欢更是惶惑。“我乃区区戍卒,绝非贵人英雄……”
可是不等他言毕,老妇人立刻笑道:“看你相貌,天庭饱满,耳阔鼻长,此旺运之相,今后之贵气,贵不可言。”
听她这么说,屋内诸人面面相觑。
娄睿笑道:“我的乳母善看面相,你们可要相信她哟!”
尉景等人闻言,立刻纷纷求问。
老妇人也不推辞,分别看了他们的相貌,说尉景日后可位至三公;司马子如则富贵最久,而刘贵和蔡俊均得拜将封侯。
只有在看贾显智面相时,她皱起了眉头,言语浅淡地说:“公子个性反覆,虽有高官厚禄,但要端正心机,方可得其善终。”
听她说完后,几个男人都很开心,但对老妇人的话并不当真,唯独贾显智略感不快,还好紧接而来的打猎刺激又好玩,很快大家都把这个小插曲忘记了。
今天回想起来,昭君很后悔当时没走进茅屋去认识他。她是后来从弟弟嘴里得知她到来前所发生的事,也是在那天她知道了“贺六浑”这个名字,却并未进一步打听这个人与乳母所说的贵人之间的关系,否则,她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才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