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脸埋在枕头上,在这个无人的静夜里,容许自己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为高欢平白无故受到的屈打和折磨,为她不能亲自在他身边照顾他、陪伴他,也为他们难以预料的未来无声地哭泣。
当穿过窗棂的阳光唤醒她时,上午已经过了一大半,可她却浑身酸痛,哈欠连连,她知道那是一夜噩梦造成的后果。
听到她房间里的骚动,春水抬著一盆水推门进来。“郡主,你醒了,王爷急著要见你。”她放下盆,为昭君取来衣服。
“现在吗?”
“是的。”
“父王为何要找我,难道昨夜的事他也知道了?”她担忧地问。
春水整理著房间说:“不会的,看王爷的神情并无异样。”
“是吗?”她梳著头想,今天要按昨夜的计画行事,等见过父王后就去找弟弟谈谈,等说服他后,再一起设法向爹娘禀明她要嫁给高欢的心愿。不过现在,既然父王先找上了她,她只得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等她整理好自己,赶到前厅见父王时,竟意外地看到弟弟和贾显智都在场。
“昭君,你看看日头都到哪儿了?怎能睡到这个时辰?”一见到她,恒安王就严厉地训斥她,可是从他温和的目光中,昭君却没有看到丝毫责难,于是安了心。
她笑著对父王行礼,道:“父王错怪女儿了,只因昨夜噩梦纠缠,直到清晨才睡了个安稳觉,所以起来迟了,请父王恕罪。”
“好好好,父王不怪你,反正你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多了,想睡就睡吧,只是日后到了婆家,得亲操井臼、恪遵妇道,莫丢了我恒安王的脸面才是。”
“婆家?”父王的话令昭君顿时感到透心凉。她看了眼父王身边志得意满的贾显智和微笑无言的弟弟,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坐下,父王正想告诉你──”恒安王话音还没落,贾显智已经搬过一张椅子放置在她身后了。
“坐吧!”他温和地碰碰她的衣袖,昭君却厌恶地缩回胳膊,皱著眉头坐下。
看到她对贾显智表现出的厌恶神情,恒安王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容置喙地说:“昭君,你就快满二十岁了,如此年纪的女子尚未出阁,实在不成体统,因此父王接下贾府聘礼。显智三个月后迎娶你,今日午宴算是你们的定亲宴,以后你得在家准备嫁妆,不得再四处瞎跑,听见吗?”
昭君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有转头跑掉或尖叫抗议。她知道一旦父王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就代表著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改变的决定。
她死气沉沉地看著地板。“我说过我不愿嫁给贾显智,父王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你愚钝、固执得搞不清你到底要什么!”看著最令他宠爱的女儿,恒安王生气地提高了声音。“从你十四岁起,贾府就年年来提亲,显智也等了你这么多年,可你却只知道活在梦里。英雄?你的英雄全是虚幻的,显智才是真实的,放在眼前的英雄你不要,尽想些莫名其妙的。父王若是再纵容你,就是害了你。这次,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必须嫁给显智!”
“他不是我的英雄,我绝不嫁给他!”不理会父王的讥讽,昭君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而她的回答更是一如以往般坚决。
“你真是……”恒安王气得一时不知该怎么骂她才好,深叹口气后,对贾显智说:“贤婿看到了,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当不成贤妻良母,你真愿意娶她吗?”
贤妻良母?哼!昭君无声地冷哼,并轻蔑地撇撇嘴。
恒安王没看到她的这个小动作,静坐一旁的娄睿和贾显智却看得分明。
娄睿咧嘴微笑,心里却希望她能在父王面前收敛一些。
贾显智则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起身对恒安王拱手一拜。“岳父大人放心,等昭君进了我贾家的门,自会成为我贾显智的贤妻和我孩子们的良母。”
按说昭君是郡主,身分、地位均高于他,如果下嫁予他,他得表示出敬意,但他的这番话却丝毫没有谦恭和敬意,除了宣示占有权外,还有一种警告。
听了他的话,恒安王和昭君同时爆出一阵大笑。“好,本王期待著你早日来迎娶我的女儿,让她成为贤妻良母。”说著,他离开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儿、微笑不语的儿子,和面露惊异之色的未来女婿身边。
“太可笑了!”等父王一离开,昭君笑声一收,对贾显智说:“你真会作戏,你以为我父王会相信你吗?贤妻良母?哈,你简直是痴人说梦!”
说到这,她脸上的表情更为冷淡。“贾显智,不要再来烦我,也不要暗地搞卑鄙勾当,我死都不会嫁给你,要是你敢再去伤害他的话,你会知道我有多贤良!”
贾显智最初的表情还带著自信相得意,但听到她的警告时神情僵住。昨晚的行动他自认安排得非常谨慎隐密,因为平城是恒安王的地盘,而最维护高欢的宫城戍将段成又是个敢玩命的主儿,因此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可是此刻从昭君口中,他知道她已经洞悉一切,但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他也不想否认。
“你果真是个奇女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面带冷笑走近昭君。“既然这样,我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告诉你,反正再过三个月,你就完全属于我,因此,我不会隐瞒你,也不会背叛你。你呢?你愿意给我一个相同的保证吗?”
驯服的小绵羊再次变成张牙舞爪的猛虎,温吞吞的清水再次变成沸腾的岩浆。昭君再次感受到在永宁寺前被他强行戴上花环时的困惑和心惊。
她退后,大声对他说:“贾显智,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嫁给你,所以,我不在乎你是否背叛我:你更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有,我们有婚约。”贾显智得意地提醒她,眼里的冷酷让她不寒而栗。
***
午宴结束,贾显智终于走了,可她仍没有机会离开家。她很想找个机会跟弟弟私下谈谈,也想偷空去宁安殿看伤重的高欢,可娄睿在送贾显智出门后一去不回。
而她的定亲宴似乎特别让家里的女人、孩子们兴奋,女眷拉著她说了一大堆恭喜的话,又带她去西厅看她的嫁妆。那满满一屋子的华服衾枕、金银珠翠、首饰异宝、绫罗锦绣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们快乐的情绪也无法传染给她,她的心如同压了千斤石,沉重得让她难以喘息。
当她终于以冷淡的回应结束了她们浓厚的谈兴后,时间已过末时。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她逃离了唠叨的女人们,往马房走去。半道上,她被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拦住了,他们问她要去哪?还说想与她一起去骑马。
见弟妹似乎缠定了她,吵杂声几乎没有停息,昭君彻底投降了,她转身,往与马房相反的方向走,但弟妹们跟在她身后,最后甚至强拉著她到花园,要她陪他们躺在草地上消暑。
躺在草地上,看著头顶的蓝天白云,昭君的心情更加沉重。
那天,她被弟妹们困住哪儿都没去成。
直到晚饭时,才看到娄睿和父王。
饭后,她立刻把弟弟拉到她的院内,劈头就问:“你一整天都到哪儿去了?”
“在城里啊,怎么了,你有事吗?”
“当然,昨晚我就想找你了,可是太晚,今早又被那个该死的贾显智……”
娄睿笑著打断她。“不要诅咒他,他很快就是你的夫君了。”
昭君啐道:“什么夫君,我死都不会嫁给他!”
“来不及了,父王已经收了聘礼……”
这次换昭君打断他。“那不关我的事,我不做牺牲品!”
娄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质问道:“难道你还在想著高欢?”
昭君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今生今世非他不嫁!我需要你的帮助,可是如果你不愿意帮助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还是会嫁给他!”
接著,她将自己与高欢之间发生的事,包括她要高欢托媒求亲,和昨夜贾显智派人把他打得半死的事,一股脑告诉了娄睿,连之前她用凉水泼他的事也没漏过。
听她说完,娄睿才发现,他姊姊对高欢爱恋之深,已远远超出了自己和父王预想的程度,凭著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没有人能将她从高欢身边拖走了。
“唉,你要是早点告诉我这些就好了。”他长叹一声,仰靠在身后木柱上。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如果我知道你非他不嫁,我就会劝阻父王不要接受贾府的聘礼,父王也毋须如此伤神地安排大家将你困在家里。”
昭君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所有人那么热情地绊住我,全是父王的预谋啊?”
“我也有参与一份。”娄睿诚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