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五岁的少年吴桂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走在街上,钻进耳中的话语一律以「常乐公子」开头、以「您」提称,并带着可笑的尊敬时,少年吴桂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习惯过来。
那时的他已稳定了下来,不论何时何地,清俊秀气的脸上永远顶着犹如金字招牌的笑──沮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微笑。
花了十八年所养成的习惯,早已牢不可破。
然而,面对在自己床前吵闹不休、彷佛在进行大声公竞赛的两人,吴桂却感到自己的嘴角已濒临抽插边缘。
「是你的大嗓门把吴桂吓昏的!」
呃?如此满怀关切的话语,竟是出自凤衣之口。
「是妳吧!我进门的时候,他还好端端的!」
错了,那时自己正是眼前发黑的当口,正是阁下的大小声给了致命一击。
其实吴桂早在这两个活宝愈演愈烈的争执中悠悠醒转,见风头不对,赶忙合上才张了一条缝的眼皮,假装仍在昏睡之中,以为要是自己继续昏下去,这两位迟早会想起「病人勿扰」的礼仪,乖乖退出房去。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嫩了。
两位气质风格都极为相近的人物,一吵起来什么都忘了,愈吵层次愈低,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在吵架,害他忍笑忍到内伤,又不敢露馅。
「吴桂是我带来的,他当然是我的人。」
「呸!想出嫁想疯了也不是这种干法。」
「你说啥?想娶本姑娘的男人排起队来,可以将你这座破山寨足足绕上三圈!倒是你没有人想嫁吧?」
「哼!只要我吹声口哨,想嫁给我的人马上会把我这座宝寨挤爆!」
「那就吹呀!」
「唔唔……哼,我要照看贤弟,没空跟女人夹缠!」
「吴桂有我照顾,你给我滚!」
如此青睐,自己委实承受不起……吴桂有种想哭的冲动。
要是平常,得到他人表达好意情意,他会打从心底感激。
可现在呢?
在入赘途中被架了出来,忽然间风云变色,得到女绑匪的爱慕。
再瞧瞧眼下的所在地──强盗窝,自己却不知怎地成为寨主的拜把兄弟。
而他全身酸痛仍未消全,颈部伤口更是时痒时麻,不知几时才能下床……就是想逃也爬不起来,状态糟糕透顶。
最糟的是,眼前两位全是武林中人,在江湖这种拳头大说话声音才大的混杂之地,就是有心婉拒他们的好意,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到寨主因示好被拒,忿而抡拳攻击凤衣的一幕,吴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吴桂好象抖了一下。」凤衣的声音。
「贤弟一定是冷了,我给他多拿条棉被。」
「你想热死他啊?现在是春天,外头暖得很。」
吴桂感到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一些。
「盖被这点小事我也会做。」寨主冷哼。
棉被又往上跑了点,盖到下巴了。
「我的人你少碰!」
吴桂耳朵以下全给棉被盖得密密实实。
「我碰的是棉被,不是贤弟,而且贤弟也不是妳的东西,我打算请他留在寨里跟我作伴!」
被子倏地往上,盖住了眼睛。
吴桂哭笑不得,不知是否该感谢两人的抬爱。
正在不知所措,棉被当头罩下,把他整个人包了起来。
接着,他身上多了个重量。
「呵呵,这下看你怎么抢!」
随着这声满心喜悦的清脆笑声,吴桂发现自己不但被凤衣压得死死的,还被她灵恬的四肢紧紧缠住。
「好个不要脸的女人!贤弟等着,我来救你了!」
吴桂身上负重倏地消失。
「你居然敢把我扔到地上!」
「我还要把妳踢出大门,给贤弟清理门户呢!」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再也受不了这乱七八糟的争吵,吴桂一掀棉被,坐起来就是一声大吼:
「统统住口!我又不是你们的玩物!」
这一吼,房里愣了一个,喜了一个,悦了另一个。
喜的、悦的当然是那两个活宝,全都一把抢上,围在吴桂身边唧唧喳喳。
愣的却是发吼者本人,合不拢的嘴直可塞下一个茶碗。
他居然发火了。
根据下人的说法,除了刚出生时因哺喂过迟向奶娘激昂嚎哭以示抗议外,他从来没有生过气,遑论扯开嗓门大骂出声。
起初听两人争闹,吴桂还抱着壁上观的轻松;但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这份轻松随之一变;等凤衣闹到他身上来,随即点燃他的怒火。
原来,这么些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的不满,已聚集成无法想象的巨量,宛如洪水般的汹涌思绪藏在内心深处,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没有出口的积洪一旦决堤,心口周围那浅浅的堤防根本无力阻挡。
原来,自己一直想做的,正是跳起来吼,这么一声。
原来,他不是天性顺从,而是无能为力。
这么多的原来,造就出这声有迁怒之嫌的怒吼。
想通之后,吴桂回过神,满含歉意地望向二人。
「要是你再昏下去,我可要担心了。先给你换药吧!把脖子伸出来。」凤衣的神经大条得很,围在床边忙得团团转。
「伸脖子干嘛?给妳砍啊!贤弟的伤势自然有曲神医照料,不用妳这外行人动手!」寨主的神经之粗,比之凤衣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把凳子往床前一坐,不忘顶凤衣两句。
「你的丑事以为我不知道吗?曲神医跟我说了,你把他抓上山,就是为了治疗你那可耻的秃头!好好的头发怎么会突然掉光?哈,原来是在妓院染了花柳病,不好意思找大夫抓药,偷偷摸摸找了些偏方乱吃,头发都给吃得掉光了!」
「妳、妳……呼,我才不是秃头,只是头发长得太慢,找曲神医来是问他要能让头发长快点的秘方!」
「吴桂,你看这家伙丢不丢脸?居然嫖出一个大光头!」
「贤弟别听她的,我才没有染什么怪病!」
吴桂看在眼里,歉意跟着吞回肚里。「我怎么愈看愈觉得你们相配?依我看,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哈?」两人默契十足地喊:「才不!」
接着又是一番剖心挖肺的真情宣言。
吴桂好笑地问:「你们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凤衣想了一下,下巴昂得高高的,看上去竟有些得意:「因为我喜欢你呀!不必问为什么,我做事从来不需要理由!」明明是爱的告白,被她这么一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俨然是占有宣言。
寨主歪了歪头,大手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我喜欢你的笑,反正跟着这女人也没什么前途,你就留在寨子里,天天笑给我看吧!」莫名其妙的程度比凤衣更高一筹,强盗头子果然不是干假的,一看到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意思?」
吴桂自认这个问题合情合理,另外两个倒是很有默契地双眼一瞪,连声追问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那么讨厌我吗?是啦,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慢慢培养,我爹娘只见了一面就私订终身,后来还不是恩恩爱爱。多相处一阵子,你一定会爱上我!」凤衣力说。
「我这寨子什么都有,呃,虽然银子是少了点,可是在我的英明领导下,以后会变得很多很多,留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叫兄弟们给你去办!你一定会喜欢的。」寨主也不退让。
从寨主前后对照下比凤衣还要夸张数倍的转变,吴桂不由得联想到父亲当年为着霸王雪山一笑,洗心革面从新做人,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硬是钻到南霸天身边弄来亲家身份。
「两位的好意,我铭感五内……」
说着,吴桂发现自己躺着,另外两个站着,被俯瞰的感觉让他顿时觉得矮人一截,便把棉被堆向背后,自己靠在上面,这才平衡了些。
调好靠姿,吴桂方才续道:
「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亟需整装出发,请恕我无法从命。」说这话的语气斯斯文文,眼神也是轻轻淡淡,脸上更摆出当家笑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微笑。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见地的人,一听到他这个说法,心里多少有了底,知道这是人家委婉的拒绝。想再进逼嘛,瞧瞧那波澜不兴的平淡眼波,望望那风度翩翩的柔和微笑,无机可趁哪!
可惜吴桂遇到的偏偏不是普通人。
「你有急事啊?早说嘛!走走走,我们这就上路吧!可是,你的身体能长途跋涉吗?」凤衣笑瞇瞇地大大点头。
「原来贤弟有事,跟愚兄说一声就行了,你的伤势还不好骑马,我这就去叫人备车。」寨主也毫无难色地一跃而起。
「我想一个人上路。」吴桂特别强调「一个人」这部份。
自己失踪整整五天,想必外面早已乱成一团。
婚筵预定在抵达隔日举行,届时不仅冠盖云集,父亲也会快马赶来。要不是忙着与某位王爷洽谈一笔大生意,父亲早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