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离开一阵子。
但是到现在,离家已快三星期,他仍是茫然,仍是无法像过去那样弹琴。
他很怕,很怕汪勤说的是事实——没了钢琴,他就什么也不是。
除此之外,他也怕到最後发现,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存在价值,全来自他的钢琴天赋,包括他的家人。
说穿了,他只是个胆小的懦夫。
朱朗晨苦笑,拿起杯子正要再喝一口水,便看到吕飞絮无声无息地「飘」下楼梯。
「我吵醒你了吗?」他没有她那种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本事。
「我还没睡。」
「写稿?」
「对。」
她搜出一包泡面,看样子是打算当宵夜,朱朗晨本想开口说她,随即又改变主意。算了,她肚子饿,家里冰箱好像又空了。
看著她站在炉子前,旁若无人地烧水,然後慢悠悠地放入面,他发现,心中的纷乱情绪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似乎总是这样不疾不徐的,凡事随著自己的喜好、步调,从来不勉强自己与别人交际往来,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她,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半分。
不一会儿,吕飞絮端著小碗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要吃的话,橱子里还有一包。」
「我不饿。」朱朗晨收回视线,可是没一会儿,眼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她低垂著眼,挟起热烫的面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吃进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巴跟她的人一样,小小的,原本粉粉嫩嫩的唇色这时因沾上了些微油腻,像是涂了透明唇膏似的,变得更晶莹、滑嫩。
冷不防地,下腹传来一阵紧缩,欲望竟蠢蠢欲动。
他骇然一震,被自己身体的变化吓了一跳。老天……他什么时後变得这样好色,居然连看女人吃面都会产生反应?!
似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他。
朱朗晨不自然地咳了咳,赶紧没话找话说。「呃……你写作多久了?」
「快八年了吧。」
「这么久?」朱朗晨微讶,想到她应该跟方言欢一样年纪。「你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开始写了?」
见她点头,他又问:「你没想过要做其他工作吗?」
「为什么要?我喜欢写小说。」她边吃面边道。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却另有一番感受。就因为喜欢,所以持续了这么久,那么他呢?弹了这么多年钢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的「喜欢」弹琴,变成了「必须」弹琴。
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纯粹为了开心而弹琴是什么时候的事。
「要是有—天……你突然发现所有灵感消失、写不出东西来了怎么办?」
她给他—个看白痴的眼神。「那就不要写,改做别的。」
朱朗晨瞪眼。就这样?为什么她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而易举?
「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是人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是这样吗?他不知道该不该赞同。
「若是所有人对你的肯定都来自你写的小说,一旦你无法写作,难道不会觉得好像失去了自己?」
她停下筷子,注视了他许久,看得他有点心惊,仿佛心事被洞悉。
「如果是那样,那么人生就太可悲了。」她最後道。「我写小说是为自己而写,因为那带给我乐趣,如果有一天我写不出来,乐趣变成了痛苦,那么就乾脆放弃,我是吕飞絮,不是『写作的吕飞絮』,我又不需要小说来定义自己。」
朱朗晨愕然。她说得太率性、太自我,可是他又不由得为她的想法心折。
假若汪勤有她这样的性格,今日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他自己呢?难道真能果决地放弃弹琴?
不,他想他做不到,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不舍,他也说不清。
然而她的话,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使他的心境有了变化,像是某个扛了很久很久的包袱被卸下,顿时轻松不少。
他相信,至少在她眼中,他就只是他,无论他是小吃店里端饭菜的阿晨,或是人人眼中的天才钢琴家。
这个体认,使他莫名欣喜。
「谢谢。」他忍不住道。
吕飞絮奇怪地瞥他一眼,扔出两个字:「无聊。」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话对他有多大影响,朱朗晨暗自好笑。
接下来,他们都不再说话,他若有所思,她静静地吃著面,谁也不认为这样的沈默有什么奇怪,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一绺头发自她随意盘起来的头上落下,几乎碰到了盛面的瓷碗,朱朗晨见著了,想也没想地伸手替她撩到耳後。
空气瞬间凝滞。
她惊诧地僵住,他的手则错愕地顿在半空中。
他的耳根热了,她的脸颊似也染上红霞,暧昧悄悄地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一人率先回过神。
「我、我怕你的头发掉到汤里……」他支吾解释。
「唔。」她胡乱发个音节,匆忙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然後她把碗放到一旁,看也不看他,飞快消失在楼梯口。
朱朗晨坐在原地,瞪著自己万恶的手。
他是撞了什么邪?一下子对著人家的嘴遐想连连,一下子又轻佻地摸人家头发,这根本不像他呀!
带著满肚子不解,朱朗晨回到自己的房间。
辗转了一段时间,就在即将入睡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一直忽略掉的事。
她有多久,没再追问有关他「失忆」的事?就连看见他弹琴也没提问,为什么?
难道是她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若是那样,她一定早就请他走路了。
安下心来,朱朗晨翻个身,沈沈睡去。
第六章
「Surprise!」
Surprise?朱朗晨没被惊喜到,只是有点呆愣地看著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方言欢。
「咦?你今天怎么没去打工?今天的寿星跑哪里去了?」
「我们老板和老板娘到南部探亲——」他倏地打住。「什么寿星?谁生日?」
「小吕啊,还有谁。」
她生日?朱朗晨讶然,但随即想到还没请客人进门,赶紧让方言欢入内。这时,他才看见方言欢身後还有一名身材颐长的英俊男子。
「这位是?」
「啊,忘了介绍,这是周均岚,我跟小吕的好朋友,你叫他阿岚就行了。阿岚,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阿晨弟弟,很帅吧?跟你有得拚!」
「你好。」
「你好。」朱朗晨与对方握了握手,只觉得这位名男子笑得温和亲切,让人很有好感。
「小吕!」方言欢喊道。「Surprise!我跟阿岚特地来为你庆生,怎样?有没有很感动?」
刚下楼的吕飞絮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每年都要搞这个?」
尽管嘴上这么说,朱朗晨看得出来,她并不介意。
「生日是大事,什么搞,多难听!」方言欢没理会她,带著大包小包进入客厅。「我们在客厅坐好了,这里比较宽比较舒服。」
毫不浪费时间,方言欢把带来的食物和蛋糕都放在长形的茶几上,周均岚也将带来的几瓶红酒摆出来。在方言欢的指挥下,朱朗晨很配合地从厨房取来餐具和杯子。屋里没有高脚酒杯,用的是喝水的玻璃杯。
四人吃喝了一阵,方言欢把蜡烛插在蛋糕上并点燃,然後逼两个男人跟她一起唱生日快乐歌。
吕飞絮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好几杯酒的关系,还是因为这种场合让她感到别扭。
「来来来,寿星吹蜡烛,恭喜你满二十八,人家不是说二八佳人吗?是个好数字。」方言欢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声音比平时还亢奋。
「方姊,二八是十六岁。」朱朗晨好心纠正,也不枉多年的中文私人家教。
吕飞絮泄好友的底。「她以前就常常补考国文。」语毕,她迅速吹熄蜡烛,免得被逼著许愿。
周均岚问:「小吕不是二十九吗?」
「No、No、No。」方言欢伸出食指摇了摇。「我们女人只算实岁,小吕小我十个月,那我就是二十八岁又十个月,四舍五入後就是二十八,了吗?」
那还叫四舍五入?朱朗晨和周均岚对视一眼,又看她一副「敢说不我就跟你拚命」的模样,皆乖乖地点头。
趁方言欢切著蛋糕,周均岚移到吕飞絮身边坐下,给她一个看来颇有分量的大盒子。「生日快乐。」
拆开包装过的盒子,吕飞絮脸孔一亮,里头是一套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小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这一套书?太棒了!」非常罕见地,她高兴地揽了下周均岚的肩头。「谢谢!」
「你喜欢就好。」
朱朗晨吃著蛋糕,脸色阴沈地看著对面的两人。
他对周均岚的好感正急遽下降中。
送礼物就送礼物,有必要坐得那么近吗?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到原来的位子?
还有那个吕飞絮也是,不过是一套书,以後他送她一百套都没问题,跟男人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她不知道她这样脸蛋嫣红的样子容易引人犯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