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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坐在那架钢琴前,低垂著头,双唇抿得死紧,两手在腿上紧握成拳,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气团下,沮丧、愤怒,还带些绝望。

  他为什么会流露出这种神情?又为什么她会觉得心口揪紧?

  骂人的话,怎么样都出不了口,她只能伫立在原地,看著他缓缓站起身,轻轻地放下琴盖。

  这时,他发现了门口的她。

  他呆了两秒,然後脸上出现明显的愧色。

  「对不起,我没经你同意就擅自进来了。」

  他的神情、语气是如此诚挚,吕飞絮发现她竟找不到原先的怒气。

  她本来打算臭骂他—顿的!可是……唉,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误解了她的沈默,他又解释:「我只是太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难不成你以为我藏了什么变态的东西?」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当然不是。」

  骗鬼。她横了他一眼。「这是我爸妈以前用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留下的?」朱朗晨好奇问,因为他刚注意到这里连钓竿都有。

  「嗯,都是对他们很重要的东西,我把它们都放在这里,比较容易一起保管,像那支网球拍是我爸的,他以前是中学体育老师,我妈是音乐老师,那架钢——」吕飞絮忽地闭上嘴,眉头聚在一起。她没事跟他说这些干么?

  「反正你不要把东西弄坏就对了,你赔不起。」她总结加警告,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温柔得要将人溺毙的眼睛,害她一不小心乱了心跳。

  他做什么要这样看她?

  「你很爱你的父母吧?」

  她双颊一热,扔下话。「少肉麻,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娇小的身影仓促离去,朱朗晨望著空空的门口,胸口像是有什么在发酵膨胀,酸酸的、软软的。

  原来这个房间装满了她对父母的回忆,他以前怎么会以为她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呢?

  这个女人,其实很可爱。

  他忽然想知道,在他离去时,她会不会记著他、把他也收藏在回忆里?如果会,又会记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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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幸运的人此时一定鼾声大作、沈浸在美好的梦乡里。

  但是小客房内那张单人床上的年轻男子,却是眉头深锁,睡得极不安稳,仿佛睡梦中某种可怕的怪物正追逐著他——

  音乐厅的舞台後,几个进入舒曼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总决赛的孩子,正在後台做准备。

  「妈,我一定要比赛吗?」唇红齿白的八岁小男孩怀著期望看著母亲。

  「朗晨乖,别紧张,你没问题的,以前妈妈连参赛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就是妈妈的希望,别怕,你比其他小朋友都有天分,你的老师也对你很有信心。」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想早点回家,他的好朋友徐明骏叫他後天去他家庆祝他的生日,要是到时候他没带著从德国买的玩具去,徐明骏一定会跟他绝交啦!

  见他沈默不语,她秀眉轻蹙。「你不是喜欢弹钢琴吗?」

  小男孩想了想,点点头,没有告诉母亲,他也喜欢跟徐明骏一起玩,因为妈妈不喜欢徐明骏,她说他太调皮,会害他的手受伤。

  他没有让妈妈失望,後来他拿到第二名,见到爸爸时,他高高兴兴地把奖座和奖状给他看。

  爸爸板著脸对他说:「拿了第二名,就表示有一个人弹得比你更好,现在你参加的只是儿童组的比赛,等你大一点就会知道,比你优秀的人会不只一、两个,你只有更努力、让自己弹得更好,才不会输给别人,我朱韵鸿的儿子不是输家。」

  那个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再努力一点,下次比赛拿到第一名,爸爸就会比较高兴?

  小男孩望著不苟言笑的父亲,正想开口问,却发现自己突然拔高,变得比爸爸还高——他变成大人了!

  最神奇的是,家里的客厅消失,他发现自己正捧著一束鲜花,站在满是药水味的医院走道上。

  他想起来了……他二十四岁,已经从费城的柯提斯音乐学院毕业许久,目前除了应邀与各乐团合作和举办独奏会之外,也已发行第三张个人演奏专辑。

  他来医院,是为了探望一位因车祸住院的好友。他走过又长又阴暗的走道,推开了病房的门。

  「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但是病床上的汪勤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与他一样,汪勤从小学毕业就和家人从台湾移居到美国,在柯提斯学院的时候,与他私交甚好。汪勤的主修也是钢琴,正前途看好,但是这一场车祸,却可能断送了他的职业生涯。

  汪勤的右前臂在意外中扯断,神经受损严重,即使经医生抢救接回了断肢,那只手也无法恢复原来的灵活度。

  「朗晨,」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沈默之後,汪勤忽然开口。「我再也不能弹琴了,怎么办?」

  「不,不会的……医生说只要用心复健,你的手还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真的是个很烂的骗子。」汪勤对他露出一个惨澹的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只手不管再怎么复健,顶多能握握笔、写写字,要真正练琴,那是不可能的。」

  对著那张毫无生气、万念俱灰的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能再弹琴,我还是我吗?」汪勤看著缠满绷带的手,接著看向他。「朗晨,要是有一天你无法再弹琴,会有什么感觉?」

  他哑然。从他三岁时按下第一个琴键,所有人就告诉他,他生来就是弹琴的料,他真的不知道,不弹琴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热爱钢琴的母亲说,他有她没有的天分,可以完成她未能达成的梦想。身为知名指挥家的父亲说,他是朱家的孩子,在乐坛上的表现不能输给别人。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朗晨。」汪勤接著说。「我们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目标,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一件事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天弹琴的能力被剥夺,我们还剩下什么?就像我现在这样,没了钢琴,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他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朋友绝望的声音,像只恶魔的手,残酷地揭开他不想见到的阴暗。

  汪勤又笑了,笑容几乎透著怨恨。

  「你知道吗?就连我爸妈,即使他们已经尽可能掩饰,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失望,这么多年来培养的小孩却是一场空……还有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安妮,也已经几天没来了。」

  「你多心了,别再胡思乱想。」他困难地道,心中却有股想逃开的冲动。

  他不想听汪勤说这些,一点都不想!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时,周遭的景物又开始扭曲,下一秒,病房变成了舞台。

  他穿著黑色礼服,坐在一架史坦威前,台下坐满了听众。

  舒伯特即兴曲90号四,他知道这是他该演奏的曲目。

  可是他惊恐地发现,脑子里除了曲名之外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抬起手,却不知指尖该落在何处,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就是连一个音符都无法弹出。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

  「Boo——」台下的人开始嘘他。

  「垃圾!根本浪费我们的时间!」有人将曲目表砸向钢琴。

  「不会弹就下台!没用的家伙!」

  嘘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他头晕目眩,耳膜即将爆炸——

  吓!

  朱朗晨猛地惊起,身上满是冷汗。

  好可怕的梦……

  他心有余悸地喘著气,不由得庆幸梦的最後一部分,仅仅是梦,若他真在台上出过那种洋相,恐怕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睡意全消,朱朗晨套上衣裤,下楼来到厨房。

  倒了一杯开水,他在餐桌旁坐下,饮下一大口冰凉的水,解了渴,却冲下掉那个灰暗的记忆。

  他的朋友汪勤,在出院的第三天,跳楼自杀。

  汪勤死了,但是那天在病房里他说过的话,却像诅咒似地无时无刻不纠缠著他。

  没了钢琴,他就什么也不是。

  他愈想忘记这句话,就愈摆脱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样工作,照样四处表演,周遭的人都未察觉任何异样,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杀在他心中捅出一个黑洞,随著日子过去,那个黑洞只是愈加扩大。

  渐渐地,他发觉只要一碰到琴键,心里就会出现一股近乎厌恶的抗拒感,仿佛那庞大的乐器是个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头痛、胃痛等他从未有过的毛病。

  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许,他开始强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绪,像机器人似地上台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场独奏会,当他差点无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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