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静默数秒,“她摔下楼梯了。”他低声回道,两泓黑潭深不可测。
“听说她流产了?”
他点头。
黎之鹤不禁长叹声息,“她怎么会摔下楼的?”
“因为跟我吵架。”严寒咬着下唇,面色刷白,“她太激动了才会一时重心不稳摔下楼去。”
“晚儿跟你吵架?”黎之鹤微微技高声调,神色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从小到大我从不曾见过她发脾气,更别说跟人吵架了。”
“她的确是被我激怒了。”严寒抿紧唇,浓浓自嘲,“我该死的似乎总是惹恼她。”
“她真的发脾气?”黎之鹤怔仲许久,消化着这个令他震撼莫名的消息。那个总是平静淡然、笑脸迎人的晚儿会发脾气?不该是这样的--他禁不住摇头,俊挺的眉峰因困惑而轻锁--或许他并不如自己想像的了解她?
他瞪向严寒,第一次仔细研究那张恍若天神亲自执刀雕刻,几乎可说是完美无缺的俊逸脸庞。
这样俊美无匹、却放荡浮华的浪子竟是唯一能激起晚儿脾气的人。
当初,他怎样也无法理解晚儿为何坚持要下嫁给这样一个无品无行的浪荡子弟。
“为什么选择他?晚儿,这世上多的是好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不能?”她只是淡淡一扬峨眉。
“他配不上你,晚儿。”“
“是我配不上他吧?我才是那个会为他带来麻烦的女人。”
“别这么说,你不会为任何人带来麻烦。”他轻轻抚过她脸颊,“如果那些男人个个都蠢得不懂珍惜你,我很乐意照顾你一辈子。”
“你会娶我吗?放弃清晓。”
“我--”他犹豫了。
“你不会的,黎大哥。”她浅谈微笑,“即使你愿意,我也不愿嫁给你。”
“我知道。”他微微苦笑,早明白她必不可能从父命嫁他,“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选择严寒。你知道东亚可能要破产了吗?”
“我知道。”
“那你还嫁给他?不怕他是因为金钱才接近你?”
“不怕”
“他是个浪荡子,外头传闻他曾交往过的女人一大串!”
“之鹏不也是个浪子?”
他一窒,“那不一样!之鹏他是因为……”
“有什么不一样呢?”她从容地回应,“我知道之鹏除了游戏情场这个缺陷外,其实他本性还是良善的。
“你认为严寒也是如此吗?”
她默然数秒,“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他讶然地提高嗓音,但晚儿下一句话立刻让他无话可说。
“但我的心告诉我可以嫁给他。”
她的心告诉她可以嫁给他。
这是他之所以没再继续反对的原因。
晚儿或许眼睛看不见,但她的感觉一向最敏锐,个性也一向最坚强。
如果她执意嫁给严寒,那么不论是他或齐浩天都只能默默祝福她,以为这个外表看来柔弱淡然的女人,其实有一颗最倔强固执的心,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过问的。
没有人可以挑起她总是平静沉定的情绪。
或者她便是因为预感到这个男人有这样的能力才选择嫁给他?
“你跟晚儿为什么吵架?”
听到他这个问题,严寒紧绷的下颔缩得更紧,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直吸了好几口才缓缓回答。
“一开始是因为你在她十五岁那年送她的项练--”
他语声沉缓,开始叙述起与齐晚儿的对话。
当他以她摔下楼作为叙述的结尾时,一直强装平静的面具终于忍不住卸了下来。“我不该逼她的,不该强迫她为我打开心门!她说的对,我没有资格问她那些,没有资格逼她,我不该那样做!”
“但你想了解她对吧?”黎之鹤眸光圈紧他,不放过他脸庞一丝一毫的牵动,“因为想了解她,才会那样逼问她。”
他一窒,惨然苦笑,“我没有资格。”
他有资格。或许他正是唯一能做到这些年来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的人,或许只有他能令晚儿敞开一直封闭的心门--只是时候未到。
“你曾经听过晚儿弹琴吗?”
严寒一愣,差点让灼亮的烟头烫伤手指,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
“她的琴音很坚强,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或一点点寂寞。”黎之鹤调转视线,就像严寒之前一样凝定遥远的山头,“并不是说她弹琴没有感情,而是那感情--是经过压仰的,或者连她本人也没有察觉,以为那便是她真正的感觉。”
“什么意思?”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才忽然明白了。”黎之鹤静静说道,“我一直以为晚儿原本就是那样坚强的,现在才发现那可能是假象。一个人怎能完全不寂寞?完全没有脆弱的一面?完全没有渴求,没有盼望?”他转过头凝视严寒,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欺骗我们,放至欺骗她自己,她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坚强的!或者只有早儿看穿这一切--”他忽地一阵失神。
“齐早儿?”严寒蹙眉,咀嚼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晚儿的姊姊?”
“她曾经告诉我晚儿其实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她其实只是假装的。”黎之鹤半恍惚地道,“当时我只认为是一个嫉妒的姊姊胡言乱语,原来毕竟有几分真实性。”
严寒怔怔望着他,心脏因明白他的推论愈揪愈紧。
黎之鹤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晚儿的确是善用坚强掩饰脆弱的女人。
她一直用那样的坚强说服众人,说服她自己,说服自己并不怕寂寞……
他心疼莫名,再一次发现自己确实没资格试图敲开她心门。
他一点也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的琴声也从未听过,他从来不曾真正去推敲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确实没资格烦扰她,他对她的了解连黎之鹤的百分之一都不如!
他蓦地握紧双拳,任烟头烫上手指而浑然未觉一回到齐浩天的出现唤回他混乱的心神。
“她醒来了,之鹤、晚儿醒来了。”
他一惊,瞪向齐浩天冲向黎之鹤的身影以及那张抹着狂喜脸庞--狂喜、却又隐隐带着困惑。
“她醒来了。而且,”那张脸的困惑不断加深,“她看见了我。”
晚儿清醒了,而且她看得见!
严寒咀嚼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直到他来到她病房前仍然无法置信。
她醒了,而且想见他,真真正正地见他。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眸光几乎不敢落向那个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好半晌他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她,凝望她依然苍白毫无血色的丽颜。
窗帘是密密掩上的,室内的灯光也为了让她的眼瞳能更容易还应特地调暗、然而即使处在这样朦胧不清的光线下,她一双清澄透明的美眸依旧璀璨亮眼。
依然是世上独一无二,不沾染任何一丝丝尘埃,没有一点点沉淀,完全洁净清澈的眼眸。
仍旧让人不敢逼视。
她仿佛也正努力审视着他,眸子细细地从他脸庞开始,流转他全身,瞳仁不曾闪现任何感情--或者,她已经忘了如何以眼神表现感情。
“你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样。”最后,齐晚儿终于幽幽开口,语气低微沉黯,“我曾经在脑海中努力描绘过许多次你的模样,却从来不是这样--你比我想像中完美,完美太多了,就算耗尽我所有的想像力也想不出世上可以有这样一张完美的脸孔。”她语音愈来愈低微,仿佛终于认清他的五官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晚儿。”他哑声唤着她的名,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吐不出口。
“爸爸的长相也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她悠然说道,“黎大哥、之鹏、思思,他们一定也都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原来不只眼睛会欺骗人。心同样也会骗人--”
她浅浅一弯嘴角,清清笑意蕴听不是喜悦而是让人心疼的失落。
“晚儿。”严寒无法忍受她那让人悲伤的语气,冲向她试图拥住她肩,然而她冷凝的神情却阻止了他,愣愣停在她床前。
而那对清澄的黑眸看也不看他一眼,直视着前方,直视着一个他无法触及的角落。
“我不想再见到你。”
好半晌,她才轻轻吐落一句。而这句话,轻易便抽去他全身血液,冻立原地,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木乃伊。
她不想再见到他。
怎还能继续面对他?当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只是无止尽的谎言的时候。
这十几年的岁月全是她用谎言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欺骗全世界,欺骗她自己!
她从来就不是那样一个无怨无尤的女孩子,她恨这个世界,恨它不如她想像中的美好。
她恨上天,恨它夺走最最亲爱的母亲。
她最恨自己,因为妈妈是为了救她才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
从法国那一夜火舌吞噬她挚爱的母亲开始,她便恍然了悟世间万物万象原来都只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