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得装啊!她身受重伤,连大笑都得三思。
对马帮的汉子们来说,如今头儿受伤,负责看顾她的人除了头儿的男人外,不作第二人选。理所当然,这一路上为她张罗吃喝、换衣换药的事儿,自然落在玉铎元身上,而他真是“克尽职守”,连沐浴、如厕这等事也插手得极彻底,基本上便是全面掌控了她的吃喝拉撒睡,把她当废柴看。
喔!不对!废柴劈了还能烧出几个火星子儿,她却连根废柴都不如。
“我自己来!”嗓音夹带磨牙声,感觉想压低,偏又忍得辛苦。
“你重伤在身,有伤的人,嗓门不该那么大。”男人淡淡提点,似笑非笑。“来,嘴巴张开,让我喂,今天的杂菜羊肉煮得很入味,不吃可惜。”
黄昏时分,大伙儿提前赶到今晚要扎营的所在,煮食的煮食、起帐的起帐,另有一小队人在外围巡视。此时分,轮流用饭的人已换过一批,众人散坐,说说、聊聊,边喂饱肚皮。
不远处的大树下,被迫半卧在毯子上的石云秋鼓着腮帮子,气恼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全都看着。”玉铎元又道,指间的木匙抵得更近,不动声色地和她较量起耐性,硬要她张唇含下那匙杂菜羊肉。
该死!就是因为大伙儿都在看,她才感到浑身不自在啊!
“霸寨马帮”和玉家的大小汉子们,有些看戏般看得光明正大、津津有味,有些手边像是忙着自个儿的事,眼角却老往她这边飘。是怎样?从她“重伤”到现下都十来日了,还没看过瘾啊?
她和这个男人在一块儿的事,众人自然心知肚明,但极少见到他俩在人前“卿卿我我”又“你侬我侬”。
以玉家手下的角度来看,真没见过自家主爷会如此委屈身段去伺候姑娘家;而在“霸寨马帮”的汉子们眼里,从小悍到大的头儿竟然得成天软趴趴地瘫在那儿、任人摆弄服侍,别说骑那匹枣红大马了,连躺个简陋拖板车都能把她颠得七荤八素似的,唉唉唉,好不习惯啊!
“我不再——唔唔……”才张嘴,食物便送进唇间,石云秋绝不会浪费食物的,只得恨恨咀嚼。
唔……嗯……好啦好啦,他说得没错,还真是美味。再有,她八成气恼过头,开始大闹肚饿了。
想也没想,她一把夺过那根木匙,朝他捧持的宽口大碗中连挖好几口。
“你身上有伤,吃东西最好要细嚼慢咽。”玉铎元语调持平,垂目瞧她时,瞳底幽光湛湛,浓眉温驯,竟能教人联想到过度溺爱娇儿的父亲,瞧他那样子简直是想对她纵容到底。
“我偏要大吃特吃,吃得粗粗鲁鲁!”不装啦,都连躺近二十天了,倘若她那天的伤还留在身上,以她向来健壮的身子骨,再加上独门金创药日日裹覆,也该有办法起身走动或骑马的,她可没那般娇贵!
才说而已,她半卧的姿态立即挺起,盘腿坐直,眸光一飘,还挺得意地瞅向他,也不知得意个啥儿劲。
玉铎元徐缓勾唇,不置可否。
想想,他这几日“玩”她也“玩”得尽兴了,狠狠扳回一城,心结稍稍得解。
这姑娘当惯头儿,习惯发号施令,总是意气风发,顾盼飞扬,好不容易栽在他手里,怎能轻易放过?
他对她好,尤其得选人多的时候,对她百般呵护、尽心照看,怕她吃不饱、穿不暖,忧心她的“伤势”,几是把她当个毫无行动能力的小娃儿照料着,她一连能忍十几二十日,到今天才爆发,也算了得。
心里说不出的畅意,他嘴角勾扬的弧度略深。
第九章 深意凭谁问路津(2)
咕噜噜~~
蓦地好响一声,不容错辨,是从他的肚腹中发出来的。
“咦?”石云秋进食的动作一顿,舀着满匙食物,眸子眨了眨,瞧瞧男人俊死人不偿命的脸庞,再瞅瞅他平坦的肚子,上上下下不少回。
“你肚子咕噜咕噜叫。”她呐呐道。
“我饿了。”他平静解释,神情极其自然,不见半点赭色。
“啊?”她紧紧盯住他,这时才发现他双手仍为她持碗。
“我原想,咱俩可以共用一只大碗进食,所以方才多盛了好几勺……”
男人话未说尽,但石云秋也能知晓,他后头的意思是说——她抢了木匙,结果只顾着填饱自己的小肚皮,把他残忍地干晾在一旁!
许多时候,肢体动作往往抢先在脑子思考之前。
她一怔,来不及多想,手中木匙伸近过去,而玉铎元也相当配合,嘴乖乖张开,让她把食物送进口中。
“嗯……”他点点头,眉宇间显露出极度饥饿时、尝到食物后该发生的感动。他以往没玩过这种把戏,是与她相识、相处、受她“调教”后,才渐渐体会捉弄人是件多么愉悦的事儿,尤其捉弄的对象是她。
咀嚼,吞下第一口,他也不说话,眼睛盯着她手里的木匙。
石云秋觉得有哪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略蹙眉心思索,待意会过来,已往他嘴里送去第二、第三匙、第四、五、六匙……
等等!他四肢健全得很,没病没痛,为何要她喂食?
猜测他是有意戏弄,她胸房悸颤,有些羞恼了。
想她石云秋何许人也?能教她一时不察、耍得她团团转,还不都得怪他那张好皮相,让她瞧着、瞧着,人便懵到九重天外去啦!
“你……拿去啦!”把木匙硬塞进他手里。
玉铎元神情仍淡,与寻常时候无异,一切心绪起伏锁在黝瞳底,若有心去瞧,定能分辨出丝缕不寻常的玩意儿。
“好。换我喂你。”脾气真好。
“我又不是真有伤!”她叹气,双手悄握成拳,内心暗暗决定了,明日启程她便要跨上枣红大马,没谁能阻挡!
“你没病没伤,我就不能喂你吗?”
“呃?”她瞠着眸。“嗯……也、也不是这样说……”
“那就是我想喂便能喂了。”他自个儿下了注解,温温朝她勾唇,再次喂起她来。“张嘴。”
这一回,石云秋又被迷了魂似的,乖乖吃掉他送上的食物。
窥看到这儿,三五成群散坐在营地里的大小汉子们终于收回视线,你瞅着我、我瞧着你,越看越得意。
“唉,咱们头儿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没想到也有这么乖顺的时候,瞧她都能坐直了,这些日子全赖玉爷细心照料啊!咱‘霸寨马帮’全体上下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啊!”马帮汉子说得感慨万千。
玉家的手下忙道:“别说你家头儿,我家主爷也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寻常时三拳打不出个闷屁,冷僻得紧,下决心要做的事,九头牦牛加十匹壮骡都拉不回。唉唉,现下竟也懂得待姑娘好,若非亲眼所见,打扁我都不信!是咱们该谢你‘霸寨马帮’,没让咱家主爷落得一生光棍儿呀!”
马帮汉子忙再道:“该道谢的是咱们,你家主爷好胆量,眉头皱也没皱就‘走婚’过来了,英雄啊!真好汉是也!”
玉家手下哈哈大笑。“在你们那儿,叫作‘走婚’,可这事要拿回‘江南玉家’,总得放开手来办,风风光光一场亲哪!届时,咱们这些人可得好好喝上几盅,替新郎倌和新嫁娘庆贺庆贺,来个不醉无归!”
马帮汉子也跟着大乐。“那就大大恭喜了!”
“呵呵呵~~同喜、同喜啊!”
任由两边的汉子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搅和,莫老爹背对汉子们坐着,慢条斯理用过饭,再慢腾腾地点了水烟袋,半眯老眼,抽着烟。
“莫老爹,您老儿要不要说个几句?咱们何时才能吃到头儿的喜酒啊?”
“唔……”老人风干的瘦脸略偏,沉思似的,也不答话,就嘴角抿了抿,像是在笑。
*
吃喜酒吗?
确实等到一场,喜主也确实是“江南玉家”,可惜跟石云秋八竿子打不着。
走域外的事儿在秋高气爽的时分大成,算了算,从去年冬至今年秋,前后约莫一年时间。
回西南后,众人又一分为二,马帮归马帮,玉家归玉家,但总归情谊长存。
分道扬镳的时刻,大伙儿本想给自家的头儿和主爷留个私密所在,好好话别。虽然仅是暂时分离,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绵绵情话当众说不出,压在心里要闷伤的。
没想到,两边的当家半点也不领情。
石云秋潇洒上马,把乌辫子往秀颈缠圈儿,银叶坠在天光下闪烁。
她吆喝着马帮众汉子收拾好自个儿的家当,再次查看货物和骡马的状况后,跟着踢了踢马腹,准备掉头走人,脸容却下意识地选在此时淡淡抬起,与几步前伫马静立的男人对上眼。
玉铎元身后亦是一大批手下,有货有马,但该准备出发的活儿全做尽了,大伙儿还装忙,东摸摸、西摸摸,偏偏没谁敢催自家主爷开口对姑娘说说话,但心里其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