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徐清晓,就算经过怎么样的巧手改造,她仍然只是那个生长于小康之家的女孩;她只知道一次购买这许多名牌衣饰将会花费一笔不小的金钱。这金钱或许对黎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她而言,仍是够惊人的。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出身于豪门世家的女人总会带着高傲自信的气质,那是从小生长的环境自然栽培的——贵气的环境当然会开出高贵的花朵。
她真的能达到从小便看尽名媛淑女风采的黎之鹤对女人的要求吗?
当黎之鹤于傍晚开车前来接徐清晓回家时,他讶异自己看到的竟不是早上那个开心兴奋得无法形容的俏皮女孩,反而是一个拢着忧郁氛围的女人。
一路上她只是偏着头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他深思地凝望着她,正试着询问她忽然心情低落的原因,她却先合上了眼帘。
装睡吗?他微微苦笑着,只得暂时打消了询问她的念头。
当两人回到家,徐清晓正准备躲回自己的卧房时,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清晓,怎么回事?”
她立定脚步,仍背对着他,“什么怎么回事?”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早上你还神采奕奕的,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他上前两步,双手搭上她的肩,强迫她转过身子面对他。“别对我说谎,清晓。我知道你身体好得很,是心情不好。”
她抿紧嘴唇。
“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她仍旧没有回应,只倔强地撇过头。
“是造形师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她闷闷地否认。
“或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默然不语。
“如果是因为我,你尽可以说出来。”
她蓦地扬起眼帘,默默地凝视他好一会儿,“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什么?”他一怔,觉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孩子,你却是世家子弟,我怀疑自己能不能达到你的标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你这样费心改造我会有什么用,我想令弟绝不会欣赏我这种平凡女子的。”
“清晓。”他凝视她许久。“你又准备选择逃避了吗?”
“我——”她启唇欲语,终究还是默然。
黎之鹤望着她,敏感地察觉她眸中流露出某种悲伤的神采。
这令他心痛。
月光曲。
原来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适合以这样的心境来诠释。
那是某种极端惆怅的心绪,仿佛在渴求什么,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那是一种刻蚀人心的折磨,啃噬着一个人,啃噬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心......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徐清晓虽然不是生长于大富之家,却也一向要什么有什么,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所以她才会怎样也弹不好月光曲吗?
但现在她又为什么忽然能抓住那样的感觉了?抓住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后,便一直想抓住的感觉。
为什么她忽然能够领略那种淡淡的惆怅感,领略那种渴求着某种事物的心痛?
更令她沮丧的是,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在渴求什么、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染上如月光股朦胧的惆怅。
她只隐隐地知道——大概是因为他吧。
大概是因为黎之鹤,因为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不到一个月的男人。
她会如此心绪不定是因为他吗?因为她怕自己怎么也达不到他的标准?
为什么她会如此在意他对她的看法,会如此急于讨好他,急于达到他为她设下的标准,就像一个希求赞美的小学生,拼命讨好着老师?
或许是因为她是个骄傲的女孩子吧,不论在学校或家里,她一向希望自己是最让人感到荣耀的一位;尤其进了中文系,受到每一位教授的真心欣赏,她更加力求表现最好。
而他也是系上教授之一,还是他们大四的导师,所以她才会如此急于在他面前现出最好的一面。
但她知道不仅于此。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教授的关系,不仅仅只有这样。
如果只是这样,她不会总是在他面前失去自信心。她曾是一个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女孩,但这样的自信在接触到他的世界后却逐渐崩毁。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白他俩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认清两人的差异。
她可以接受他的改造,成为任何男人都会心动的女人,但包裹在锦衣华服下的,永远是这个徐清晓。
而他与她都会永远明白这一点。
这令她无法承受!她可以骗尽天下人相信她是一只出身高贵的天鹅,然而他却永远一眼便能认出她其实是只丑小鸭。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
徐清晓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月光曲,直到这淡雅哀伤的曲调深深地攫住她,攫住她的心,攫住她的灵魂。
直到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嗓音唤回她恍惚不定的心神——
“别再弹了!”
她蓦然停止在琴键上游移的手指,茫然抬头望向那个忽然闯进琴室的男人。
“别再弹了,清晓。”他紧紧蹙着眉,眼底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第一次,她真正在他眸中辨认出某种感情。
“老师?”
“别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弹。”他语音沙哑。
“我弹得不好吗?”
“你弹得太好了。”他走近她,俯视着她清秀的容颜,“所以别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弹,你会承受不了的。”
“可是......”她茫然地仰首望着他,迷惘地眨眨眼。
他忽地伸出双手将她娇小的头颅纳入胸前,“听我的话。”他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别这样折磨自己。你的琴音蕴藏着太多痛苦。”
她心跳加速,偎着他胸膛的感觉奇异地美好,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不规律的心跳,而他温暖的气息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她静静地偎着他,放纵自己靠得更紧更近,放纵自己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感受着他胸膛不规律的起伏。
好半晌,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胸膛,抬起头来。
然而当她的眸光凝向他,发现他目光的焦点竟是壁炉上那幅相片时,方才的甜蜜与眷恋霎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可言喻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进来这间房。”她幽幽开口。
她低哑的语音震动了黎之鹤,他蓦地转头望她,映人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庞,带着浓浓的歉意,或许......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神伤。
“你总是只站在门口,从来不肯真正走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只有这间房里有她吗?”
“她?”
“你的妻子。”
他只是瞪着她,默然不语。
“我早注意到了,这栋房子只有这里才见得到她的相片,其他地方都没有,甚至感觉不到她曾经存在过......”
他震惊于她的敏感,“她并不曾住在这里,这间房是我特地留给她的。”
所以琴室的风格才会和别的房间完全不同?因为这里是他特地依照死去妻子的喜好布置的......
徐清晓摇摇头,“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弹那让人难过的曲子......我不应该只顾虑到自己的情绪,我没想到这首曲子可能会让你想起她。你一定很难过......”
黎之鹤瞪着她,她像要哭了,眼睫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细白的贝齿用力咬着苍白的嘴唇。
“你一定很爱她,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不是这样的。”他有股想安慰她的冲动。
“都是我的锗,我弹点愉快的曲子给老师听。”她望着他,神情充满歉意又急于讨好他,“我弹一些比较轻松的。肖邦的小狗圆舞曲怎么样?还是匈牙利舞曲?或者你想听魔笛里面的捕鸟人歌?这首曲子满可爱的。”
她一面急急说着,手指一面轻滑过琴键,弹奏着轻快悠扬的旋律。
虽然曲调极为活泼,她演奏的技巧也相当不错,黎之鹤却笑不出来。
因为虽然她勉力想弹奏一首轻快愉悦的曲子,甚至强迫自己的嘴角拉起一丝轻快的微笑,他却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拼命隐藏在心底的难过。
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一个青春活泼的好女孩会让他弄到这般境地?她的模样像是承受了许多压力偏偏又要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但他并非有意如此啊,他并不想要她背负这么多重担,他不想她这样痛苦。
他蓦地抓住她在琴键上快速移动的双手,琴声嗄然而止。
“清晓,别继续了。”
“你说什么?”她语音微颤。
“我们之间的协定就到此为止吧o”
她一惊,扬高了嗓音,“什么意思?”
“你不必再接受我的训练了,不必再勉强自己。”
“我不明白......”
“我们的协定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