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长叹。“不是我不愿意让你见她,是她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不想打搅人,也不想被人打搅。
妈妈的拒绝,令她心碎。她只能抽泣地不断嗫嚅着,她要妈妈,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不管了。她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乞求原谅,想要妈妈的安慰。
爸爸看她难过成这样,自己也不好受,只好再次到妈妈房里替女儿求情,告诉她,女儿哭着要妈妈。
贝翎惶恐畏怯地远远杵在门前走廊的另一端,不知门内传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只要妈妈愿意见她、原谅她,她什么都说,妈妈问她什么她都会招供。她真的没有意思要伤妈妈的心。
爸爸出来后,没有带上房门,远眺她一眼,点点头,自己转回书房里去。
贝翎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妈妈房里,透过温暖的幽微光线,看见骨董梳妆台前的妈妈,肿着红眼,回头勉强对她一笑,她就全然崩溃了。
她像小时候那样,哭着躲到妈妈怀里,放声痛泣。她是伤人的元凶,却在受她伤害的人怀中求安慰。她一面哭一面认错,口齿不清,涕泗纵横,紧紧和娇弱的妈妈相拥。
妈妈瘦了。
这一拥抱,贝翎心痛如绞,懊恼自己为何没有在妈妈千变万化的造型底下,早点发现妈妈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消瘦。她这混蛋,根本不配做妈妈的小孩。
她一直哭,停不下来,直到哭累了,被妈妈哄上床,母女俩相拥而眠,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呢哝,享受被溺爱的短暂时光。
“贝翎如果不喜欢妈妈多事,就要老实说。”她爱怜地轻拨女儿额上的细发。
“不是的,我今天下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她哽塞着气息,鼻音浓重。“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跟某个人在一起的事。”
贝翎有过交往的对象?
“可是那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有那样的交往。”
“因为他不老实?”妈妈单纯地联想着。
“应该说,我们彼此本来就不适合。是我自己无聊,有一度还莫名其妙地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回去!快点把车开回去!
“那是……很突然的、很强烈的,非常迫切地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了。可是过一阵子冷静下来后,有点心惊胆跳,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一定很迷人。”所以才会让他们家的宝贝这么心动。“你会在婚礼的场合上想起他,可能就是因为你曾经想和他结婚。”
结婚?“或许吧,可是我们根本不可能。”
“对方是有妇之夫吗?”
她苦笑,妈妈的焦急真可爱。“他是独行侠,向来习惯一个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而你的女儿,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屑去拣别人碗里的东西吃。”
“你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络了?”
“嗯。”她是这么想的,但下午婚礼筹备上的惊鸿一瞥,打乱了她好不容易平定的生活。“妈,那时候跟你一起进宴会厅的人是谁?”
“慧东吗?”她一怔。啊,对了,贝翎不知道。“他跟你爸合作好一阵子了。爸爸一直想把他挖角过来,可是他都笑笑地婉拒。你爸说他能力很好,不过野心太小,很可惜。”
“那干嘛还找他来我们家族的婚礼?”与他这外人何干?
“他只是顺道送我从你爸的公司过来。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人。”也不想多谈他的事。“爸怎么会跟来路不明的人合作?”
“是爸爸偶然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吧。”还是打高尔夫球时认识的,她记不得了。“爸爸跟他随便聊聊,就发现这人是个人才,不过有点大材小用。”
贝翎冷冷思忖,这绝不是单纯的偶然,而是他操作出来的偶然。他有什么企图?
“慧东很厉害,稍微听爸爸嘀咕公司的事,就指出了问题可能在哪里。”
“那只是旁观者清。”
“贝翎,有防人之心是很好,但是不需要把每个人都当小人看。”爸爸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警觉忆起,爸近来反常的营运操作,颇有俞慧东行事的风格。会是他在搞的鬼吗?他为什么会到台湾来?他想对爸的公司做什么?爸将集团部门分割出售,会不会是受他的怂恿?这种手法太像由私募基金重新包装过的企业狙击,可是她的消息太少,难以做出精确判断……
她必须保卫自己的家。
没几天,她就委托别人查到了俞慧东的资料,内容太过制式,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勾勒出他的特质。就像他的口音,纯然透明,听不出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仿?平凡,实则是悉心规画、精准演出的平凡。
俞慧东,基金经理人,模糊的背景,模糊的面目。
她很不安。
基金会内线电话通报,爸的办公室来电。上次的案子,她重提了好多次,爸还是不肯让它过吗?
“喂?爸——”
“我俞慧东。”
耳膜传来的轻柔震颤,猝地穿透她的毫无防备,击中她的灵魂,全然错愕。
怎么可能?助理一定确认过是来自爸爸办公室的电话,才会直接转给她。为什么会出现俞慧东的声音?
见到他的那天起,不知名的压力与日俱增,步步逼近。这下子她没有地方可以逃了,这是她的家、她的底限。她不可能丢下家人,迳自逃命;她的责任感不允许,她的尊严也不允许。
“你是要我过去,还是你过来?”醇语魅力依旧,撩拨人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傻了,我人就在你父亲的办公室里,你觉得我会在跟他谈什么?”
她屏息一悸,霎时被某种浪漫的可能所迷眩,所有的警戒化为雀跃。他特地前来,如今就在爸那里,他和爸谈的还会是什么?
“合约吗?”
“答对了。”
自作多情的羞辱,倏地胀红了她整张脸,强自镇定。
“这种事你直接跟我爸谈就好,与基金会无关。请别——”
“失望吗?”
她痛恨他这类饶富兴味的笑意。“放尊重点!要是你对我爸有什么企图,我会先一步抖出你的底细!”
“什么样的底细?那种让你爽到哇哇叫的底细?”
贝翎办公室外的同仁,突然被里头爆出的摔响吓到。怎么了?大小姐在砸电话
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贝翎恨踩高跟鞋,快步杀往电梯,下楼直达车库。共事的这半年来,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是跟父亲闹翻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被激起的情绪,明知他是故意挑衅,但她就是忍不下去。
她很少如此滥用特权,凭着她是老板的女儿,抵达总公司后一路过关斩将,直冲父亲的楼层。门口男秘书愕然起身,还来不及出声劝阻,她就已闯入独立的办公室内。
俞慧东这只狡诈的狐狸,她要当面揭穿他的诡计!
门板悍然推敞,她整个人吓呆,没料到自己会面对这种局面。
爸爸在,慧东在,此外还有两三名高阶主管在,正围坐在各别的大沙发内,自严肃讨论中愕然转望她。
完了,爸在跟人谈要事!
“贝翎?”爸爸第一个不解地起身。“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否则她不会有如此反常的举止。
她尴尬地僵在门前,不知如何收场,但眼角扫到了俞慧东阴险的讪笑后,她的脑袋开始运作。她宁可死,都不屑被他愚弄。
“爸,确实有一些事,我必须赶来跟你报备。”她转为平稳的合宜态度,拉回了自己的面子。
她并没有另到他处跟父亲打小报告,而是直接在原地,神情严正地向父亲耳语。陆爸爸时而面无表情,时而转调眼珠扫向俞慧东这方,看不出波澜,却嗅得出办公室内逐渐紧张的气氛。
“好,我知道了。”
得到父亲的回应,她略略向办公室内的人颔首致意,看也不看俞慧东一眼,旋身离去。
事后证明,她成功地暂且挡下爸挖角俞慧东的动作。
但,她松一口气没多久,就想起这事有些怪异。俞慧东为什么要乘隙从爸爸的办公室内,拨个电话前去惹她?她会被他激怒,也是意料中的事。难不成,他是刻意利用她来阻挠爸爸的挖角动作?
为什么?
而且,她虽然这次险胜,但下次呢?她以俞慧东的身分问题牵制得住爸一时,可是爸对他的评估,正面效益仍大过负面的危机,迟早还是会将俞慧东纳入爸的旗下。
不得已,她由父亲那儿偷偷得到俞慧东的联络电话,意外发现,竟然是半年前被他夺走的那支手机号码。她又气又怕,被逼得必须与他直接交涉。
她把人约到她的办公室,她自己的地盘,周围都是她的人马。她不会笨到踩入他的领域,再一次落入他的陷阱。
星期五,俞慧东横越基金会的办公处,悠然迈向她的独立隔间,女同事们窃喜私语,纷纷走告,连工读生也耳闻有超级型男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