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楚,对方既然要她带护照,就是有办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应该是她在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境内误闯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慧东可以放她离开了,却不积极处理,所以这位饭店主人出面支援?
为什么要帮她?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万一了,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没做?
他干嘛走到哪都要带着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样样简陋、处处将就,害她经历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还——
贝翎。
他呼唤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牵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断逼她多灌水,他挫杀她不自觉的傲气,他在情欲中惹怒她随即又百般疼惜。
你还好吗?
会不会是她误会他了?说不定她在沙漠饭店撞到他的那时,他是真心要帮她、诚意地邀她去看建筑奇景?如果要灭口、要埋尸,这一路上他还会缺少机会吗?她为什么要把他揣想得那么恶劣?
贝翎……
不,她的推测不无可能。别把他想得太单纯,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与她之间的浓烈缱绻,他霸道的占有,强势的主导,他喜爱抚着她后颈不住揉捏的坏习惯,在她迷糊沉睡时的喃喃自语……
贝翎不要走。
“回去!把车调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惊慌下令,怔住了司机和前座领路的男子。
“把车开回去!我不去饭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泪珠莫名滚落,小手急拍他们的椅背催促,深怕来不及。
“慧东在等我,快回去!”
突来的转变,连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须快快赶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换回英文喊,她没办法像慧东那样使用当地的口语,却拚了命地不断喧嚷,竭力要他们明白。
他们却听若罔闻,持续驶往目的地,不曾动摇。
“回去,开回我原来的住处去!”
慧东会担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条巷弄里。
她崩溃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视线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东会出去找她,到处找她,到日落都还找不到她,一个人在古城的迷宫巷弄中迷惘。
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觉,这次慧东追不上来了,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找到她。他们会就此分离,不再相见。
贝翎?
他会不解地呼唤,不明白她这次怎么跑得这么远,不见踪影。夜深了,恐怕会着凉。每一处的柳橙摊贩他都梭巡过了,也已一一收摊,没有人见到她,不知她会到哪去。
她有留下名片做线索,可是万一他没注意到呢?万一风把那张小小名片吹到角落去了呢?万一他有看见但追来时已经太迟了呢?
他会不会仍在古城茫然,不知她迷失到哪里?深夜的街道上会不会仍有他孤寂的身影,找寻她的踪迹?他终于对她付予信赖,而这就是她对这份信赖的回应?
有没有人看到一名长发的东方女孩?她该回家了。
贝翎。
她心痛地哭泣,深觉自己愚蠢至极。
哭什么?回去做什么?她疯了是不是?那个俞慧东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怎会盲目到这种地步?她忘了他对她有多卑劣吗?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疯了,简直疯了。
小脸埋俯在双掌中,力图振作,身躯却仍隐隐哆嗦。像热带午后的雷雨,突然来袭,声势惊人,却又霎时停歇,晴空万里,只剩叶尖及花瓣上滴落残存的水光。
长睫微微眨动,一片湿濡,眼瞳中却不再?滥情绪。逐渐冷静下来的心境,唯独鼻息仍在哽塞。一时涌上的激切,被她的理智缓缓收束,不复焦躁,空余惆怅。
她的失落,是针对自己,太夸张,太可笑,太庸俗,太窝囊。
俞慧东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一个底细不清不楚的男子,跟她扯得上什么关系?完全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过客,只不过偶然交会,各自的生活又恢复正轨,毫不相合。
这趟旅程,几经波折,算她倒楣。现在事情解决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过她当过的生活,尽她当尽的责任。
车抵饭店,服务人员为她打开车门,恭候她的光临。
拜占庭式的宏伟饭店,兼具西班牙摩尔风味,挑高的伊斯兰大厅,富丽的雕花镂门,拼花彩釉,精工对称,中庭碧泉在绿意掩映下,弥漫北非独特之美。拥有此栋观光饭店的那名中年男子雍容来迎,她略略颔首致意。
“陆小姐,您的机票已经订好了,凌晨出发。加上转机的时间,搭机三十多个小时后您就将抵达台北。在此之前,您要先去餐厅用餐吗?”机上饮食向来不尽人意。
“我想先休息,梳洗一下自己,麻烦将餐点送到我房间去。还有,为我送一套轻便的套装来。”她向一旁的服务生交代了自己需要的尺寸及品牌,就示意对方可以为她领路了。
淡雅离去之际,她幽幽回望对方,似乎想起了什么。
“请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一扬嘴角。“因为慧东是个人才,我不希望他在男女感情中耽溺过头。”糟蹋了天分,自毁前程。
“我跟他没有什么男女感情可言,请别想太多。”
长发飘旋,前往她所归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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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调回台北工作的这半年来,感想如何?”
“请问这是以老爸的身分在问,还是以前董座的身分在问?”
贝翎挑眉斜睨,逗得胖硕的父亲呵呵笑。父女俩慢慢走往登山步道,享受东台湾满山浓荫的森林浴,闲话家常。
“我是担心你。”老爸在入秋的山林里走得满头大汗。“别把自己搞太累。”
“还好啦,基金会的工作还会忙到哪里去?”她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以开支票的方式,来做执行长的工作。每一项捐款动作之前,她一定要亲自走访勘察,确定对方真正的需要。
“我看你成天东奔西跑、上山下海的,连基金会工读生都没你这么忙。”之前要不是妈妈身体又有状况,她还差点飞到肯亚去,吓坏老爸。“你这样冲劲十足很好,不过也请体谅老爸老妈的心脏都不太好。”
“好啦。”她无奈地撒娇长吟。
“妈妈的状况怎么样?”
“上次的检查报告说,是不是癌细胞转移了,他们还要再观察,但是妈可以继续下一个阶段的化疗。”她尽量轻描淡写,省得爸挂心。
“她知道吗?”
“我只跟她说她第一关考试通过了,可以进到下一关的化疗,没跟她说疑似转移的事。”
“别说,先别说。”他淡淡自语。“不管结果怎么样,让她开心最重要,不要被这个病搞得她郁郁寡欢。”
“放心,她现在活络得很。每天除了为自己设计新造型,就是忙着帮她女儿做造型。”哎,自从妈开始做化疗,家里就迅速累积各式流行假发。妈非常懂得如何娱乐自己。
“她帮你做什么造型?”老爸怪笑。
“相亲的造型。”她抿出一副扁扁的笑意,有气没力。
“她还在玩哪。”呵,母女大斗法。
“我总觉得你们俩是共犯,在暗中图谋什么。”搞不好哪一天就联手把她卖了。“妈最近对于相亲的事有点热过头,害我连吃好几顿相亲大餐,肥得跟猪一样。”
“她想看你披白纱的模样吧。”
“爸呢?”也是这么想吗?
“当然想,可是我不想让女儿嫁出去。”老爸是出了名的疼女儿。甚至她赴美读书时,哭的不是她,而是老爸。“要娶我女儿,只有一条路:入赘。”
“那大概有很多人都会打退堂鼓了。”如果爸仍任董座,想入赘的多到挤破头。现在情势落寞,入赘二字反倒替她挡掉不少追求者。
“你自己呢?”
“我?”她装傻。
“有自己看中的对象吗?”
“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去找对象。”
老爸只是笑,继续往深谷内的瀑布前行,不多追究。
他最老奸了,每次心里有谱时,表面就会做得平静无波,好像一切随意。
自从她工作调回台北,担任家族基金会的董事及执行长,就远离了家族事业的实际经营。爸希望她当个董事会成员,或做个快乐股东就好。她起先无法接受,但现在已完全调适过来。
爸宁可她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有限时光,珍惜自己的人生,过得自在,而不必投入公司的实际经营,一天到晚忙着跟人拚到头破血流。她工作期间,平日跟家人的联系及相处,竟比她在海外留学期间还少。有形的空间距离更近了,无形的心灵距离却更远。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在上海的那段时间,真的拚到昏天暗地,换来的只是短暂的成就感及下一步更巨大的不安。
要不是爸及时勒住她这头野马,逼她回家,她可能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妈的健康出了大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