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天,你究竟在说什麽?」她语气困惑。
「你不是要拿回毛衣吗?」他咆哮。
「拿回毛衣?没有啊,我只是提醒你要买几件新的,因为去年我帮你处理掉了一些。」
什麽?原来她不是要拿回那件黑色毛衣?
这一刻,楚怀天感觉自己像个狼狈的傻子。可他来不及哀悼自己的傻,只觉得恐惧,一种正在失去的恐惧。
怎麽办?
「怀天。」她忽然低低唤了一声。这声轻唤,震颤了他全身。
「什、什麽事?」
「这个礼拜天……我能见你一面吗?」
「礼拜天?」他嗓音发颤。
「嗯,我有话跟你说。」
「……好吧。」他也有话想告诉她。
☆ ☆ ☆
楚怀天紧张地爬梳一头墨发。
记忆中,他从来不曾如此紧张过,只除了八岁那年,有一回,等待他久未见面的母亲。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坐在会客室里,等著母亲来接他。
她说要带他去游乐园——他从小就向往,却一直没有机会像其他孩子一般快快乐乐造访的游乐园。
他记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穿著英国传统贵族学校制服,静静地在会客室等著。
阳光很灿烂,天空很蓝,而他的心,不停狂跳。
就像今天一样。
她会来吧?她真的会出现吧?
是她主动约他的,不可能放他鸽子吧?
倚著栽在人行道旁粗壮的树干,他发现自己的心绪焦躁异常,即便点燃菸,拚命吸了几口,也难以抑制。
天真的很蓝,流云潇洒曳过,阳光放肆地在他脸上滚动。
汗珠,一点点攀上他前额……
「嗨。」
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一个清亮的嗓音在他身後扬起,宛若微风,柔柔吹入他心坎。
他僵住身子,缓缓回眸。
她站在那儿,秀发以水蓝丝巾扎起,一身休闲打扮,轻软的衣料在风中翻扬。
她的眼睛好亮,玫瑰红的菱唇弯著好看的弧度,牵动他的心。
「……对不起。」她道歉。
为什麽道歉?他拧著心,黑暗的记忆如一道闪电击中他,他想起那天,他的母亲也是不停地道歉……
「你有事?要先走了?」他哑声问。
「……没事。」她摇头,「只是不好意思迟到了。」
「迟到?」他眨眨眼,一时之间弄不清楚她在说什麽。
「我迟到半小时。」她略带歉意地道,「你一定等很久了吧?」
她迟到半小时?他愣了愣,下意识瞥了一眼腕表,这才恍然时间的飞逝。
可在等待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感觉时间过去那麽久,只是慌张地吸著菸,慌张地在心中猜测她是否会依约现身。
对他而言,只要她来了就好了,他根本不在意她迟到多久。
「因为临时接到一通电话,所以才迟到了。」她继续解释。
他只是摇头,「没关系。」捻熄菸,「走吧。」
「怀天?」她唤住他。
他定住步履,「什麽事?」
她没说话,蹙著眉,有些犹豫地瞧著他。
她想说什麽?他握紧拳头,呼吸又开始不顺畅了。
「你不问我接到谁的电话吗?」
「谁的……电话?」
「周媚玉。」她说,专注地凝睇他,「她特地打电话告诉我,她会安排她父亲跟我们见面,还说上回我得罪她那件事就算了。」
「……她这麽说?」
「嗯。」她点头,星眸微掩,自眼睫下瞧他,「她还告诉我,你亲自约她出来道歉。」
他没吭声。
「是这样吗?」她寻求确认。
他点头。
她怔然,呆呆看了他许久才低声开口,「谢谢你,怀天。」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怀风。」
「怀风?」
「他跟周媚玉认识。她在英国留学时,他还曾经帮她拍过照。」他涩涩一笑,「她是看在怀风的面子上才不计较的。」
「原来她跟怀风认识啊。」她浅浅一笑。她这个小叔交游满天下,没想到也正好认识那位千金大小姐。
「所以要谢就谢怀风吧。」他说,「我只是借花献佛。」
但要查到有这朵花可借,想必也费了他一番工夫吧。
她凝望他,喉头微窒,「还是要谢谢你,怀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客气。」他淡应,却别过头,不敢看她。
异样的举措教她呼吸也急促起来,「怀天,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哪里?」
「六福村。」
☆ ☆ ☆
她居然要他带她到……六福村?
伫立於音乐喷泉广场上,有片刻,楚怀天只是发怔。然後,转过头,面对那个正温柔含笑的女人。
「为什麽来这里?」他茫然。
「你不喜欢吗?」骆初云问。
他摇头,「我没来过。」
「从来没有吗?」
「从来没有。」他回答,眯眼望向广场後的游乐园设施,俊容抹上淡淡犹豫。「你来过吗?」他问。
她点头,「小时候爸妈会带我们去儿童乐园,至於这里,我念大学时来过好几次。」
「是吗?」方唇扯开苦涩淡弧。
她静静望著。
「小时候我被送去英国念书,有一次妈妈打电话来,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下游乐园。」他低声开口,黑眸迷蒙,像正凝望著久远的过去。「我很高兴,一大早就打扮整齐在会客室里等。」
她微微发怔。这是他第一回主动向她提起自己的母亲,也是首次主动谈起自己的孩童时代。
「我等了很久,时问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到过了午餐时间。然後,我想她不会来了,正准备回宿舍时,她打电话来了。」
「然後呢?」
「她跟我道歉。」他双手插在裤袋,状似漫不经心地踩踏著地面上的喷水口。「她说,临时遇到一个老同学,他们一起去吃饭。」
「哦。」她不知该说什麽。其实,这个故事楚彬曾经告诉过她,她听到时,心口也曾隐隐发酸,可现在亲耳听他说,她感觉自己似乎连呼吸也不能了。
「她一直道歉,我告诉她没关系,反正我也必须准备隔天的考试——虽然只是小学,但那所学校一向以严教勤管出名。」他向她解释,「幸亏那天没去玩,否则那门功课我大概拿不到A+。」
可其实他很想出去玩。她心疼地望著他无表情的脸孔,听出了他隐在淡漠言语下的真、心。
对一个那麽小就被迫离乡背井、在异国读书的孩子,他该是多麽期待假日时能见到自己的亲人,该是多麽期待跟母亲一起出游啊。
可他母亲却为了一个老同学放他鸽子……
「我一直在想,为什麽同学们都喜欢来这种地方?到底有什麽好玩的?」俊眸一抬,再度望向游乐园童话般的建筑,浓眉微微一紧,眼神蕴著几分迷惘。
她忽然有股想拥抱他的冲动。
在玉树临风的躯壳下,她看到的是一个渴望的孩子,一个连自己渴望什麽都还捉摸不定的孩子。
但她,也许知道……
「你到底为什麽带我来这里?」他忽地质问她,语气粗鲁。
她不语,只是盈盈走近他,唇畔漾开浅浅的、动人的笑。
他一时看得失了神。
「走吧。」她朝他伸出手,「我们过去。」
他默默凝望那洁细的玉手,双手依然插在裤袋。
「陪我过去。」她再度邀请,话语方落,一束水柱忽地擎天喷出。「啊!」她惊叫一声,狼狈地发现水舞在两人猝不及防间开始了。
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透的一束束水柱,随著音乐的韵律翩然起舞。
「怎麽办?」她不知所措,纤手环住他的腰,容颜直觉地埋在他胸前,躲避水柱袭击。
「初云?」他身躯紧绷,似乎很意外她的投怀送抱。
她察觉到了,却抱得更紧。她很高兴有这样的藉口能拥抱他,很高兴在离婚後还能这样正大光明地拥著他。
她发出细声尖叫,假装惊慌。
「只是水柱啊。」他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拍抚她背脊。
「怎麽还不停?人家全身都湿了,眼睛都进水了啦。」
「那就闭上眼。」他揽住她,将她的头更加压入自己胸前,「闭上眼睛,别怕。」
她根本不怕,可却忽然觉得想哭。
水柱放肆地染湿她的发、她的脸、她一身衣衫……以及她的心。
她紧紧环住他,从初次听到他小时候的故事时,便一直想这样抱著他,那时,她就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和他共游游乐园。
可她没想到,这愿望到今天才实现。
脸颊偎贴著他胸膛,她放纵自己尽情感受久违的温暖,直到音乐节奏逐渐缓慢,水柱停止喷洒。
然後,她扬起一张水灿容颜,洒落清亮笑声。「老天!我们真狼狈。」从他怀里退开,她展袖抹去脸上水泪交织的痕迹。「都还没开始玩呢,就搞成这样了。」一面笑,一面拉起他的手,「走吧。」
「去……哪儿?」
「反正都淋湿了,就先玩那个吧。」
「什麽?」
「『火山历险』。」她朝他俏皮地眨眼,明眸宛若阳光,晶灿有神。
他呆呆看著,由著她拖著自己走。
「看!就是那个。」她抬手指向前方一处游乐设施,「先坐在船上,爬上山,经过山洞後再顺著几近垂直的轨道冲下来。很刺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