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海英实在太多嘴!他还没痛快,先不高兴,霍地站起身,低声冷调地道:“海英说的没错。你可以放心开个价——任何对你而言——合理的价,我都接受。”
说了那么多,只有一个才是真正重要——他要那幢房子,就这样,没有其他!
平晚翠听得够清楚了,点点头,她低敛的浓密睫毛遮挡了双眼。欧阳荷庭看不出她的情绪。她拉起他的手,把方帕置于他掌中,归还他。“谢谢你,欧阳先生。”放下他的手,迳自往庭园走。
欧阳荷庭盯着掌中的方帕。沾了泥,多了一抹香,泥洗得掉,这抹香飘窜他鼻腔,进驻他脑海,才是最麻烦的事!他凛凛神,收握五指,丢不开,只好放回口袋中。再抬眸,以为她重返缓坡新花田,却见她走过大半庭园,直往蔷薇高墙里的圆拱门。
她要出门!
长腿迈步,欧阳荷庭没多想,追上踽踽独行的倩影。
“你要去哪里?”他叫住正在拉开门板的她。
平晚翠回首,对他微微笑,那笑带出她美颜的空灵神韵,她甜润的嗓音在说:“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要跟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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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梦中难以捉摸的美好,他如果不把握、不靠近,她铁定会消失。欧阳荷庭应声好,走向平晚翠。她没等他,翩然旋出门外。他站在情侣巷时,她已朝上走了一段。
那方向,欧阳荷庭未曾去过。他自码头人行步道走上情侣巷三次,三次都只走到中段——她的家——从来没有多走一阶。他是异乡人,不清楚这儿陡长的石阶道最高通往哪里?是天堂?是美丽新世界?或是,另一座她造的伊甸园?
欧阳荷庭望着平晚翠的背影融进晃晃烁烁香槟色中,拾级而上的步伐加快再加快。她比他更快,轻盈、闪亮,犹如蝴蝶挥翅扰动光流,让人瞧得眼前一片金灿灿,向往也追不上,心里着实急切。
“晚翠!”他喊出声。“到底要去哪儿?”
平晚翠没停下。他回答好,就得跟她来。她越走越快,如登天,出了顶端巷口,不见人影。
“晚翠!”欧阳荷庭跑了起来。
上到顶端,他焦心寻望。斜对面——
一名女子飘逸洒脱地迎风伫立着,她的头发飞了起来,背景是雅致的双层楼。
这么近!欧阳荷庭眼神吃惊带恍惚。是真,或梦?临海大道原来交连着情侣巷!
走过情侣巷,即成家……
那女子站在屋宇台阶朝他挥着手,像个妻子在家门前,等待回家吃饭的丈夫。他直越车道,被按了喇叭。脚步没停。再停。追不上她。
过了车道,他们终于面对面。
她说:“走吧,我们进去。”
那建筑立面的花草浮雕很典雅,屋顶是金白曲纹双合镶嵌,衬映蓝天的华丽天际线。与邻居不同,正门八级台阶夹侧花圃栽种蓝星花,而非扶桑花。
平晚翠走入门厅,掏出长衫裙边袋里的钥匙。她早已准备着。他说他想定下来,她就准备着。
这收在宝盒里的钥匙好久没使用,锁有点难转动,她试了几次,开不了门。
“我来。”欧阳荷庭接过钥匙,顺利开了门。
是技巧好?还是真的属于他……
美眸在欧阳荷庭身上停睇许久,直到欧阳荷庭把钥匙交回她手中,平晚翠才别开脸庞,先行走入屋内。
玄关桌上的帆船模型,大得可以躺下一名三岁孩童。平晚翠纤指小心翼翼地顺过船身,像在回忆,慢慢摸索每个角落,缓缓移动走往内室。欧阳荷庭跟在她身旁,不发一语。
这屋子,摆挂很多奖杯奖牌,全与帆船相关。芬兰式小艇一级冠军奖座超过五座,亮闪闪地装饰客厅角窗窗台,索林船级冠军奖座也有四座,高占壁炉额,锋芒绝对胜过火焰。
“我父亲是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嗓音飘邈虚幻,平晚翠望着壁炉正上方悬挂的巨幅相片。
相片里的男人站在帆船侧舷,身旁靠着一名貌美孕妇,阳光染洒他们灿烂的笑容。她说,那是她的父母。他们一个是帆船好手,一个是完全不懂帆船的水上运动报记者。
父亲平凯峻十六岁开始在不同的船级赛事,缔造许多无人能破的佳绩,不到二十五岁,已是职业赛中人人景仰的传奇人物。母亲易岱云奉命采访父亲。他们相约在加汀岛历史悠久的“咖啡香氛”。父亲失约了。正午时分,母亲在海滩找到父亲。一见面,母亲指责父亲说,她一个不喝咖啡的女孩子,在咖啡专卖店等他一个早上!父亲说他没时间去,转身又跳上风浪板,悠然驰骋于蓝海。母亲气坏了,拉高窄裙,脱下陷在洁白贝壳沙里的三寸细跟鞋,推着一艘孩童用的小艇就往海里追父亲。母亲哪是父亲的对手,一个浪头打来,将小艇掀翻,母亲落海弄得浑身湿。父亲将母亲拉上岸,说她不懂帆船,怎么采访他,不如和他谈恋爱算了,接着,眼神无赖地扫视母亲湿衬衫底下的美好曲线。母亲赏了父亲一巴掌,第二个巴掌要落下时,父亲攫住母亲的手,一把将她拉进宽大的胸怀,给她一个深吻。
“这就是今日的采访——你拿取了爱漂泊的帆船运动家的心——”那天父亲如此对母亲说。“你这么回去交差吧。”
父亲早见过母亲了,在“咖啡香氛”窗外,他看着那颦眉蹙额直瞅腕表的绝色女子——她哪是什么水上运动报记者,活脱脱是上天派来使他迷航的女神!
那天,加汀岛的阳光无比艳丽,扶桑花热情地开满整座城,在父亲眼里,只有母亲最美最好。父亲展开热烈追求,母亲哪抵挡得了,何况他们注定相属。两人很快深陷情网,温温馨馨同居在情侣巷,小屋子里堆满父亲自各大赛事赢来的奖杯,母亲已不当记者,每天作剪贴,收集父亲的相关报导,沉浸在简单而甜蜜的幸福里。几年后,母亲怀孕了,父亲于远航赛前夕,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情侣巷,将临海大道的“家”送给母亲。父亲说,等他带着冠军奖杯回来,他们就搬入大房子,将他所有的荣耀、妻子和孩子,全放进“家”里,他要好好守护这些宝物。
那次赛事航程得从这座岛航过那座岛、从这国航至那国,所有参赛船只加总的航程超过三十三万英里。开赛前,母亲去送父亲。父亲要他的胜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更是唯一一张的合照。
“那次比赛,是我父亲第一次没抵达终点的比赛,”平晚翠语气轻叹。“听说中途发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舰的手术台上……”
那赛事,父亲已经参加过好几届,从来没有一届像她出生那年,无飓风、无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仿佛所有危机均不存在,但事实上。在任何一次赛事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从来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亲后方靠近,就在父亲事业、家庭差不多完满之际,毫不留情地将镰刀挥向父亲。
帆船行家说的“意外的顺风换舷”——这种事会发生在父亲身上,几乎没人相信。帆船运动协会事后调查父亲的船艇,也没找到证据显示父亲保险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参赛者说,父亲不该让怀孕的母亲上男人赛艇……
流言谣言在加汀岛外满天飞的日子,母亲坚强地生下她,并且将父亲送给她的“家”,打造成纪念馆。
母亲每天到纪念馆导览缅怀父亲的群众——这些人大多是与父亲同年代的帆船运动爱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亲对他们讲述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小时候,她也喜欢听,喜欢看着纪念馆里的照片、奖杯,听母亲讲父亲。
后来,她渐渐长大,参观纪念馆的人数跟着一日一日减少。母亲和她都知道父亲差不多让人给淡忘了。与她同龄者,几乎没人知道“平凯峻”这名字,曾经是加汀岛帆船运动最辉煌的代表。
加汀岛本来就是帆船运动盛行地,一年出好几个年轻高手,父亲已不再是传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没人来参观,母亲关了大门,不再进入纪念馆,只是每天从情侣巷住居,走回纪念馆的开放型后院,那儿放着父亲过去的比赛用艇,母亲会一艘一艘检视,然后静静坐在船里,看着草坡下的海滩。有一天,母亲没回情侣巷居所。她去找母亲时,母亲就躺在一艘芬兰式小艇里,合眸深睡,没再醒来过。
属于平凯峻与易岱云年代的美好记忆从此被锁上——紧紧、仅仅,留在他们的女儿心中。
“你明白吗?欧阳先生——”平晚翠看向欧阳荷庭,美眸泛了一层雾,眼眶有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