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渍苹果取代腌黄瓜,味道更好!晚翠,你真是厉害,什么都能做!”海英说没什么胃口,却是越吃越起劲,扫空篮子里的三明治。
这是为那男人准备的早餐!
咖啡不是他嗜好的重度烘焙粗研磨,三明治加了他不喜欢的苹果!
欧阳荷庭猛地站起身,挪开椅子,往外走。
“荷庭!”平晚翠跟着离座。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客厅门口,站在廊庭。今早,雾露很厚重。他走进蒙蒙庭园中,头发一下就湿了。
“荷庭——”她陪着他走,长发和他一样湿,嗓音也湿湿的。“你要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我一夜没回去,家中只有我妹妹一人,我不放心。”这个理由不充足。
但她很体贴。“那你带一点葡萄派回去,你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吃——”
“海英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背对着她,冷硬地切断她的声调。“你们昨晚有约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绕至他面前。“海英昨晚有重要的手术——”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吃饭的朋友。”
雾露太浓,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只感觉他点了点头,高大身影擦过她肩侧。她回首,什么都看不见,听到大门关上的声响。
第五章
她和海英是吃饭的朋友——海英说“饭友”。
他们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母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独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摆满餐食,摆到看不出桌色,空荡的氛围仍旧悬在那儿。她总是做太多菜,一个人吃不完,最后只能全部倒掉,却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亲,甚至想念从未真正见过的父亲。她好想他们坐在餐桌两旁陪她吃饭,哪怕只是一餐摆不满桌的粗茶淡饭,她还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亲情。她是一个如此依赖的孩子,为什么上天要在她还没出生前,先带走父亲,然后带走母亲?
那个天空飘降雨泪的清晨,她如故选在楸子树下吃早餐,眼帘映着庭园湿气。一个男人贸然来访,问她那对生前做园艺事业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树、有橡树、有实用木、有观赏林——一座杂汇森林,是不是她继承了?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的确继承了很多亲人的遗产遗物。
男人说他要向她承租那座杂汇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树上盖树屋。男人爽快地给了她一笔订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看到她在庭园楸子树下摆了一桌早餐,走过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来。
他说:“你一个人吃饭啊?那多无趣!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你的手艺不错,以后我都来你这儿吃饭——我们也不要说什么房东房客,我们当饭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盖树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里,包吃比较重要……对了!我最爱吃甜点了,餐后点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亲离开以来,餐桌第一次有谈话声,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盘反射雨后穿漏云层、树梢的清新阳光,在她眼前粼粼闪闪。
“晚翠——”
平晚翠转身。海英拿着马克杯,边喝着咖啡边走下廊庭,朝她而来。
“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摸摸额前微蒙凉润的发丝,说:“今早雾很浓,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应该会是个大晴天。”她往屋里走。
湿答答的,真希望太阳赶快出来,遣退这场大雾。
“怎么消失了……”五指插入丰厚的黑发下,揉了揉头皮,海英四处张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没的家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轻声答道,嗓音与雾气揉在一起,像叹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声。“真没礼貌,要来要走都没打声招呼,亏他还是个贵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过头,对海英说:“你是不是有他的书?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
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海英浓眉一皱,沉饮咖啡,缓步走回屋前,凝眸看着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吗?”他说。
平晚翠看着海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热,不是今天才这样,她明白,并且清楚——他们一起吃饭好久了,她依赖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终就是亲情。“对不起,海英,”与他相凝的视线没移开,她目光清亮又坚定。“你如果不想把书借我,也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在书店找得到。”说完,她对他微微笑,一贯地步履轻盈优雅,走进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预感。一个半月前,他就听人家说晚翠把临海大道的非卖品房子,交易给一名男人。他其实还听见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闷喘的亲吻声。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着特别地位,和他这位“饭友”不一样。
喝下杯中剩余的苦涩黑咖啡,海英摇摇头,走入屋内,心想,以后还是要在屋外楸子树下用餐,比较适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边,也不在厨房。改名的小公猫走在她房门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过去。“晚翠,”敲敲房门,他说:“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晚餐我会把书带来借你。”
当晚,海英带来了她要的书,一共六册。第一册有他和他父亲的签名,他父亲叫“皇冬耐”,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难以回想时间,倒是一股突涌的憾怅像吸血虫,吸出她对事件的记忆。那是轰动国际的“盗卖珍稀文物”连续报导,当时,天天大占版面的就是这个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权威,报导直指他利欲熏心,假考古之便盗卖文物,此人纵横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获利多少,必须被彻底调查、被逐出身负重建历史重责大任的考古学界……
原本是无关己的事,现在,平晚翠摸着“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悒在钻她的心。她将六本书放在床畔桌,开始翻阅,在睡前的宁静时刻,细细读着男人的笔触,常常看着看着,便抱着书入睡。梦中,她登上“海神号”,与男人去冒险寻宝。醒来,她等他来,期待与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触冒险小说的心得。
阅读完一册,他没出现,她走过情侣巷,去看临海大道的房子。后院那池荷花长得很好,他的屋门掩实上锁窗帘遮盖着。好几回,似乎都没人在。
他没再来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开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这晚,她无梦,醒来时,脸庞倒像书里写的浸过海水咸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压在枕头下的信,信封上写着“遗书”——是他把改名前的亚当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园的。她拆看过好几次,那工整苍劲的字迹写着:
在我死于意外之时,请将我的妹妹若苏送至Enzo Pavese先生身边……
信的内容不长,大致交代拆阅者去见他妹妹。
为此,她希望永远不会有见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须让这个隐带不祥兆头的行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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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接到海英打来的电话,说他有个急诊病患,今早不过来用餐,请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树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奶昔,还烤了一个葡萄派,放进铺垫保温布的餐篮里。
到达海英的树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点茶时间。
“搞这么久……你这个死庸医……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闭嘴啦,你肋骨断裂,我不好好绑吊,怎么成……”
“我肋骨断裂……你绑吊我手臂干么——”
“你医师还我医师?没见过意见这么多的伤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来——”
“你左眼又没受伤,包什么包?”
“我习惯让它穿衣服……不穿……它会着凉……快点、快点把它包起来……它会着凉——咳……”
“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诊疗室里,传出男人的对话声。平晚翠站在摆了画架、小桌、摇椅的廊庭,看着诊疗室的大红十字门,想着要进去,还是走到环绕树身的主屋后方,将早餐放在另建于错综交盘枝干上的厨房……
“是晚翠在外面吗?”海英看到雾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开大红十字门。“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平晚翠低敛脸庞。“我听见你在忙——”
“忙?”海英接过她的餐篮,哼哼笑道:“没有啦,哪有办法忙,我这儿只是小诊所,那家伙肋骨断裂,还吐血,看来是有严重内伤,我已经叫了舅妈医院里的医疗专车过来接他。”一手将她拉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