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双胞胎弟弟堂义,他从来没有打从心底相信过任何人。
事实证明,的确也没有人值得他信任,就连曾经让他动过结婚念头的女友李晨露,也都选择背叛他。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独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始终追随着他的脚步,未曾真正远离。
她的关怀、她的包容、她的给予,每一分都如此真实,纯粹得令他想到都觉得心痛。
他对她有多无情?有多残忍?他竟没勇气细想。
堂司陷入混乱的思绪中,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对她说一声“抱歉”。如果是堂义,一定可以说出许多动人的甜言蜜语吧!他暗忖。
他突然可以体会,堂义宁愿舍弃一切,也要和心爱女人在一起,那种谁也撼动不了的决心。
因为他们受伤的心需要全心全意被温暖、被抚慰,他们渴望被完全占有,但又怕被占有后遭到遗弃……
幼年时造成的阴影,会是一辈子摆脱不了的恐怖桎梏。
他沉郁紧绷的俊美脸孔,使得李夜泠蹙起秀眉,不过她已经没有资格分担他的烦恼了。
“找我来这里,就只为了说这些?”她垂下眼帘,幽幽地问。
堂司眼色深沉。“那件事,你觉得没什么?”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却置身事外、无关紧要?
李夜泠不再说话。
堂司顺着她的意,没有继续追究,喝完有些冷却的黑咖啡,接着带她离开。
三天后,李夜泠再度请了假,前往医院看诊。
换上病袍,随着医护人员的指示做了无数种检查,X光片很快来到主治医生手里。
她换回自己的衣物,坐在宽敞明亮的神经内科诊疗室内,隔着一张办公桌,与医生面对面。
医师来回看了脑部X光片好几遁,似在做最后的病情确认。
几分钟后,他暂时放下X光片,从抽屉中取出一份资料,终于抬头看她。“接下来,我要做一个简单的测试。”
李夜泠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搁放在腿上的双手因紧张而紧握成拳,掌心沁着薄汗。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医生语气平板地说。
“李夜泠。”她微微皱起眉。
“家里有哪些成员?”
“爸爸、妈妈,一个姐姐,还有管家月嫂以及司机,司机叫……”她专心地想了想,却徒劳无功。
“没关系。”医生说道:“请你告诉我今天的日期,还有今天是星期几?”
“十月二十……三吧?嗯……是十月二十四,星期三。”李夜泠不甚敏感地回答。
医生在资料上的其中一栏打了个勾。“那么,接下来我说的话,请你记住。”
李夜泠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仍微微地点头。
“早上的气温十八度,中午回升到二十五度。”医生随口说了一句生活化的情报。
李夜泠仔细聆听,然后谨记在心。
“我念的数字,请你反过来说一遍——七○八六三。”
“……三六八○七。”她停顿了一下,一口气说完。
“接着把我说的数字相加后,告诉我答案。”医生说:“二十二加三十八。”
“六十。”虽然速度慢了一点,但李夜泠的答案没有差错。
“现在,请你告诉我,刚刚我要你记住的那句话的内容。”医生盯着她开始慌乱游移的眼神。
李夜泠一副被考倒的样子,面有难色。
见她迟迟无法开口,医生给了一些提示。
“啊!”她恍然大悟,顿了一下,结结巴巴地拼凑出句子。
测验至此,她不仅手心冒汗,连额际都布满细小的汗珠。
后来,医生又陆续问了几个问题及测试,她回答的状况并不顺遂、乐观。
医生审慎评估测验与脑部X光,以严肃的口吻说:“经过种种检查,已经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的脑部发生病变。”
李夜泠屏住呼吸。
“是一种叫阿兹海默症(Alzheimer\\\'s disease)的脑部病变。”医生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再说一次。“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痴呆症。”
医生的话犹如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弹,几乎炸毁她的意识。“痴……呆?!”李夜泠蓦地激动起来。“我才二十二岁,怎么可能会有痴呆症?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她心慌意乱,难以保持冷静。
“你的情况很特殊,脑部神经细胞损伤得格外迅速。像你这么年轻的患者的确相当罕见。”医生说明。“而且你病情恶化的速度很突然、很快速。”
李夜泠神情呆滞、无法动弹,完全理解不了他说的每个字。
“你的脑部病变,可能源自于家族遗传,再加上外界的某些刺激所引发。”医生语带保留。“大脑构造本来就非常地复杂,是个精密且充满奥秘的组织,很多因素都可能会造成影响。但真正的致病原因,实在很难确切说得清楚。”
李夜泠的心魂似剥离了身体,连眼泪潸然而落也不自知。
“你的症状目前尚处于发病初期,还好有药物可以延缓病情,而且某些治疗方式也有显着的效果……”医生试着用缓和的语气,给予病人一点希望之光。
然而,医生说了什么,李夜泠全然没有听进去。
等她意识过来,她已经离开医院,茫然地行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崩溃痛哭。
天气晴朗,天空湛蓝,但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似坠入万丈深的地狱——
第8章(1)
为了不让其他人起疑,检查完病情的隔天,李夜泠决定照常上班,并告诫自己要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由于彻夜未眠,又哭了一夜,眼睛如核桃般又红又肿。
她花了一些时间消肿,化了个淡妆,换上连身洋装,盯着镜子里的影像,陷入一阵恍惚。
回过神,她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不知今夕是何夕……”她面无表情地低喃。不久的将来,她就会面临这样的绝境。
“我是李夜泠,二十二岁。”她背书似的念着,随后露出哀伤的笑容,原来人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还是可以笑得出来。
收回混乱的思绪,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随意吃过早餐,李夜泠准备出门。
“二小姐,你的包包——”月嫂来到她的身后,把手提包递给她。
李夜泠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接下,在笑容僵固前,连忙冲出大门。
坐上车,她开始在记事本上写字,尽量把记得的人名写下,看着纸上熟悉的名字,李夜泠忍不住想着谁会是下一个被她遗忘的人?
她患的病,会从近期的、暂存性的记忆区块开始消除,就像遭到毁损的影片,无法读出任何影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扫过白纸黑字,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男性的名字上,心狠狠地揪痛。
“阿司……”她的眼鼻泛着酸楚。
有朝一日,他的种种将会自她脑海中彻底移除,忘记他曾是她努力的目标。
一定是老天爷顺了她的意,让她不再饱受思念与单恋的折磨。她如愿以偿,但只换来无止境的痛苦。
对于未来所要面临的失智生活,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这种病太荒谬!
不久前,她才从美国著名的大学毕业,准备展开生命的另一个阶段,医生却在此时告诉她,她患有痴呆症?!
开什么玩笑?忘记一个人的代价未免太高!
李夜泠在心里悲愤地呐喊咆哮,沉重又诡异的病几乎要压垮她的心。
“二小姐,你怎么哭了?”绰号丸子的李家司机透过后照镜看见她流泪,紧张地询问:“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李夜泠抹去泪痕,不断地调整气息。
半晌,她才控制住崩溃的情绪,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我只是想起一些难过的事,对不起,吓到你了。”
“可是二小姐的气色很差,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硬撑,请假回家休息啊!”丸子确实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
李夜泠摇头,婉拒他好心的提议。“我没事。”之后便望向窗外,不再讲话。
司机也仅能把规劝的话吞回肚子里,继续专心开车,安全地护送她到公司。
*
呆坐在办公桌前,当意识到的时候,李夜泠发现摊在桌上的纸张,写着满满的同一个人的名字——堂司,是她扬言要忘记,却仿佛烙印在她心版上的男人的名,并且细细描绘出他的长相。
对她而言,不需要照片辅佐,她也能画出相似度百分百的素描。
他的每一种表情与神态,都深深刻划在她脑海中,那么清晰可辨,像是一辈子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不可能遗忘。
明知等到病情加重,这些举动都不具任何意义,不管是写满心房、写满所有纸张,也留不住一丁点记忆,但她就是克制不住想这么做。
她的内心充满矛盾,觉得能忘记他很好,又对完全忘记他感到恐慌,两种互相违背的意志,剧烈拉扯着她,使她的心疼痛不已。
突然,一道阴影稍微挡住了前方的光源,李夜泠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