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视听室里,两人的恋情曝光,虽然两人并没有更逾矩的肌肤之亲,但仍然在班上引发一阵风暴,得知消息的导师把他们带到办公室斥喝。
导师骂她,为什么不自爱,为什么不把心思放在课业上,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被爱情冲昏头;导师骂他,自己不学好,还去带坏好学生,自己想弄臭自己的未来,不要拉她当垫背的。
导师骂完,双方家长也来了,接棒继续骂。
尹夜的母亲打扮得宜,铁灰色的套装,金框眼镜,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严肃的眉宇间有著和尹夜类似的味道,她踏进导师办公室旁的小会议室坐下时,手上还在接一通重要案件的电话,讲了十分钟后,她挂掉电话,第一句就是对导师抱怨:“我很忙,有什么事快点说。”
“尹太太,是这样的,尹夜和湛静同学……”导师哇啦哇啦哇啦重述视听室里的情况。
尹夜的母亲听毕,两道细秀的眉连动也没动。
“刑法第二百二十七条,对于未满十四岁之男女为性交者,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双方都未满十四岁,一般检察官都会予以缓起诉处分,若真的告上法院,双方都会有罪。”她家儿子不会比较吃亏。
“尹太太,我们不是来请教你法律问题,而是针对这件事做讨论,要麻烦你回去好好管教尹夜,不要再发生这类的事情。”
“臭小子,要发生关系拜托你等到成年,然后找一个成年的女生,别到时惹出事端要我和你爸替你收拾!我不是从幼稚园开始就叫你背法条吗?!”尹太太手机又响,她起身,递出一张名片给导师。“我有事,要走了,麻烦你跟那个女同学的家长说,要告我儿子的话,打电话通知我一声。喂,我是——”她一边讲手机一边往办公室外走,没再回来过了。
导师头痛。接著是湛静的妈妈,一个打扮得很良家妇女的女人,听完老师重复视听室的点滴,一张脸苦得可以榨汁了。
“小静,你……被爸爸知道,你会被打死的!”湛太太挤不出其他字眼,只能不断喃喃说这句。
湛静低著头,不发一语。
“湛太太,你真的要注意,这家伙不是品行优良的好学生,如果湛静是和其他认真读书的男同学交往,只要不影响功课,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定他们还会互相鼓励求进步,但是跟尹夜我就绝对反对到底,湛静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她这个年纪很容易被骗,几句甜言蜜语就被迷得团团转,被尹夜带坏怎么办……”
导师对尹夜的评价低劣得可怜,湛太太听得直抽冷息,她不认识尹夜,但是连导师都不看好的男孩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敢听导师说完,她拉著湛静就要回家,好像只要湛静和尹夜再多待在一块半秒,就会染上什么病毒似的。
“你离我女儿远一点!不准再跟她纠缠!”
“妈,尹夜不像老师说的那样——”安静许久的湛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帮尹夜澄清人格。
“你还敢替他说话?!你还是好好想想晚上怎么跟爸爸解释!”
湛静被带走,尹夜还在原地罚站。
但是两人并没有很听话地断绝关系,否则今天她也不会躺在尹夜的身边,看著他在欢爱之后餍足的香醇睡颜。
她二年级被调到A段班,在那里,个个同学功课都好,她并不特别突出,加上是二年级才进入新班级,她花了好多时间适应,也必须适应自己不再是班上第一名的挫折,尹夜留在原班级,老师和家长以为他们没有见面的机会,从一开始的紧迫盯人到后来的放心松懈,让他们见面的机会渐渐变多。在图书馆里,她读书,他伴读,偶尔他还会教导她课业上的问题,她对于尹夜的厉害已经不再惊讶,她被吓到麻木了。
他因为逆叛而不上进,也因为不想变成他家里那群高知识分子的嘴脸而不上进。
毕业后,她考上第五志愿,虽然还没达到父母心目中满意的目标,但也算是名校,高中的生活不比国中轻松,因为还有大学得考,她又重蹈升学的地狱,让书考试读书考试读书考试,然后在读书考试之中,安插著尹夜的位置。
她顺利考上大学。
在大学二年级那年,她和尹夜手牵手去逛街的画面被二哥撞见,家里再度掀起波澜,更糟糕的是,她爸爸还认识尹夜——因为尹夜和孟虎他们聚赌被她爸爸捉过,那时尹夜已经是间小小赌场的负责人之一,一切都还只是刚起步,雏鸟的羽翼仍稚嫩。
尹夜在她父母心中的坏印象一直没有办法翻身,父母当然反对到底,强硬地逼迫他们两人不准再见面,并且从那一天开始,上学放学都有大哥二哥妈妈轮流来接她,她以为这一次和尹夜分手分定了,在房里放声大哭,她和他交往六年的纪念日,是在眼泪中度过。
尹夜在她家楼下等她,她知道他天天都来,六年的感情,她和他是一块成长的,要割舍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释怀。
她大概被眼泪冲昏了头,向来乖顺的她做出了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疯狂的举动——
她跟著尹夜私奔。
私奔,她以为是电视上才看得到的桥段。
她知道这是太大的赌注,她知道爱情不一定永保新鲜,她知道人的心可能会变,也许这一走,在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甚至要不到半年,她和尹夜感情转淡,又或者两人走到分手一途,她该怎么办?她怎么样都不可能回复到现在的心情、现在的单纯、现在的湛静。
跨出家门第一步时,她就有了退缩的打算,她会害怕,害怕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下错了赌注,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尹夜那时朝她伸来了右手,等待她将掌心交给他。
她赌了,将自己赌给了尹夜。
或许她是幸运的,遇上尹夜,这个爱她的男人。
结婚七年,他对待她的方式一如以往,没有嫌腻,没有挑剔,始终温柔细心。两人结婚时都太年轻,是吃苦过来的,没有得到两家人的谅解和祝福,可是他们没有吵过架,好几回她因为离家出走的内疚而情绪失控,故意拿小事和尹夜争吵发泄,他像是明白她的幼稚,只是抱著她,不断不断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声音好轻好软好迷人,直到她气消了、直到她反省自己的失控,他才会停止。
虽然因为赌场规模扩大而变得忙碌,他不曾将疲倦带回家来,在她面前没有臭脸过,无论多累,也都会陪她说说话,听她讲讲今天发生什么事,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也没有不耐烦。
她以前一直没有办法将“好丈夫”这三个字套用在尹夜身上,从认识他开始,他给她的感觉总是有些懒散,有些不想管事的淡漠,对待人有些距离,但她错了,对她而言,他太好了,好得让她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的好赌运。
当初是偷偷逃离家的,即使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对于湛静仍有根深柢固的影响。
她很担心被熟人发现她,心里虽然总是想起父母和哥哥们的脸孔,想见他们、想得到他们原谅,可是恐惧日积月累越滚越大,让她反而退缩起来。
她知道父母一定很气她,说不定到现在仍无法谅解她,若易地而处,换她变成父母的角色,她也不会释怀女儿的逃家。
想到父母亲的伤心难过及愤怒,她就好沮丧,却始终不敢回去找他们,实际上更害怕的是当她回去时,父母亲完全不要认她的绝望。
她被自己的矛盾情绪折磨得憔悴,有尹夜陪她的时候,这些情绪她可以轻易压下去,但当尹夜去工作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可以坐在电话旁边,看著按键发呆一整天,当她惊醒时,发觉自己已经拨下父母家的电话号码,而且正在等待接通中,听见母亲的“喂”声,她吓得挂断电话,然后将头蒙在抱枕里啜泣。
这几年,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尤其是五、六年前,忧郁症让她食欲不振,睡不好,吃不下,还经常头痛,在心理、生理毫无准备下,她流掉一个孩子,几乎三天两头跑医院,尹夜最累,赌场医院两头跑,目睹她小产的他余悸犹存,好几回她睡醒过来,都看见他坐在她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眼布满血丝红通通的,不知是几晚没睡还是刚哭过了,她掉泪,他就抱著她安抚。
他陪她走过那段痛苦的日子,成为支撑她的最大力量。
她现在,很幸福。
“下午我们去外面吃。”尹夜睡了短短三个小时,早上九点醒来,在厨房流理台前展臂抱住娇小的她,用脸颊轻蹭她的发涡。
“好呀,可是我不能陪你太久,我还要去管委会处理几份文件。”她正在泡麦片,捧著热呼呼的杯子,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