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眠面色凝重地半卧于长椅上。服侍他的丫环换过了新的一批,碧螺春的甘醇香味弥漫整个房间,他却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出事了。皇太后视为至宝的《八十七神仙图》遭窃,虽不是他的过错,但他身为大内一等侍卫,焉能置身事外,何况,受到牵连的还是他属意的乘龙快婿。
江家三代均在朝廷为官,和西门钺不但为世交,祖父辈时甚至曾同为袍泽,情分可谓极其深厚。尽管他的女儿并不赞同这门亲事,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敢不从?
昨夜,当消息传来时,他就再也无法人眠。皇上下令,限他一个月内必须追回失物,并将窃贼押解回京受审,否则非但西门钺家,连他江家恐也难逃灭门之祸。
事情已过了三天,西门钺却迟至昨夜才向他禀告,害他在皇上面前不知如何应对。
如何是好,他得了这该死的肺疾,哪有能力带兵出宫,将那大胆贼寇绳之以法。
“老爷,”江愁眠的妻子柳氏捧了一碗热汤,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先喝点参汤,歇会儿吧。您这样忧烦不眠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江愁眠长叹一声才道:“此事攸关我和西门钺家的声誉,万一失窃的宝物真的找不回来,那么钺儿的性命……”
“唉,别想那么多了。”柳氏似乎对那名“贤婿”不太中意,“男子汉大丈夫,总该为自己闯下的祸负起责任,如果西门钺无此担当,将来凭什么娶咱们家十二?”
江十二是他们的二女儿,人称十二少,大女儿叫十一郎。光听这两个英勇雄伟的名字,不明就里的人常误以为,他江家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实则非也,他和柳氏拢总就只生了两个宝贝女儿,为求聊以自慰,才给取了这足以壮大声势且绝对阳刚的名字。
“话虽不错,但……”一阵急咳,逼得他把要说的话全咽了回去。
“娘,你就少说两句吧。”十一郎手中拎着一盘糕点,边吃边款步而人,“别因为十二妹不喜欢人家,你就跟着讨厌西门钺,他好歹是个有为的青年,财势垣赫,前景一片光明。”
“你就只在意这个。”柳氏没好气地瞟了眼她不堪卒睹的身材。
十一郎原是个美丽佳人,一身细皮嫩肉,恍似水造,体形婀娜,五官秀致,也曾是众多王公贵戚追逐的对象。没想到,自从两年前和凉国公赵玉的儿子成亲以后,因养尊处优,身材便一“发”不可收拾。瞧她,滚圆肥满,白肉中几乎淌下油脂,脸儿红咚咚粉圆也似。
“女人家嘛,不在乎这个该在乎啥?”嫁汉随汉,为的不就是穿衣吃饭?她不懂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别说了,既然皇令已下,我就必须亲自带领锦衣卫将那卷神仙图夺回来。”江愁眠语毕,又伏在几案上咳得直不起腰杆。
“你这样子怎么去?”柳氏难过得淌下泪来,“都怪我没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子,不然也就——”
“哎,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儿?不是早告诉过你我……不在乎的吗?”
“爹。”见她父亲病成这样,十一郎也紧张了,赶紧将糕点搁下,向前替她爹抚背顺气,“我也不好,要不是我终日贪吃懒散,不肯习武,今儿不就可以代父擒贼。”
“你不能去,我去。”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灰发参差,胡须垂长,目光矍铄,身子十分瘦削,穿着一身官服,手持长剑,分明就是——
“爹?”十一郎愕然地望着这个和她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怎么会有两个爹?”
“蠢,她是你妹妹。”柳氏生气地把十二少顶上的假发取下,让她露出满头乌亮的秀发,“都多大的人了,还作兴玩这种游戏?”知女莫若母,房中包括丫环共六人,仅她瞧出端倪,连江愁眠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真是小妹?”江愁眠竟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但只一转瞬间,即敛起脸容,“就算你的易容术再精湛,为父也不能让你去涉这个险。”
“我也反对。”柳氏不悦地连同十二少黏在嘴边的胡须也一并撕下,害她痛得哇哇叫。
“小力点,会疼的。”十二少抢回假发和假须,宝贝得什么似的揣在怀里。
“去把衣服换下来,无论如何,我和你爹都不会答应你这种有失大家闺秀风范、盲目的行为。”
“是啊,小妹,这万一让皇上知道,可是要杀头的。”
“你们不说,谁会知道?”十二少坚定的神情颇令江家二老惴惴难安。
“尽管如此,你以为就一定逮得住那个姓唐的贼子?”《八十七神仙图》失窃以后,朝廷诸臣很自然地便将矛头指向唐冀,除了他,普天之下怕再也没人有这斗胆和本领敢在天子脚边撒野。
“听说那姓唐的家伙武功高强,出神人化,华中、华北各府衙共派出上百名捕快都捉不到他,你一个女孩儿家,又能奈他何?”十一郎也不赞成她妹妹去。
“怎么不能?有些事不是靠武力就可以办得好的,要靠智慧。你们忘了,去年刺客进宫谋害淑妃,最后是谁帮忙逮到的?今年春,国库的库银遭窃三万两,又是谁给找回来的?”像她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十二少得意洋洋地抬高下颏,笑得眉飞色舞。
“不用再讲了,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即便她再厉害,终究是个女孩,江愁眠怎么也不放心叫她大江南北地到处奔波捉贼去。
“听到你爹的话了?进去把妆擦掉。”
“娘!”十二少还试图改变她娘的心意,“好歹让我去一趟,假使真的不行,我会知难而退的。”
“算了吧,小妹,连西门钺都未必是那个叫唐什么来着的对手,你还是省省力气,安心在家里当大小姐。”
“西门钺已差点被皇上免职了,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他被杀?”
“咦!你怎地忽然关心起人家来啦?”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关心他有什么不对?”她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着,急急忙忙把脸转向一边。
“你以前可没这么在乎他哟。”十一郎依照她先前的行为判断,压根儿不相信她是真心诚意的。
“你——”怎么会这样?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支持她。十二少气馁地顿足叹气,“不给去拉倒,横竖我……我不管还轻松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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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所有跷家孩子惯用的最佳时机。
幸好今晚寒风飕飕,冷雨滂沱,绝大部分的人都躲在屋里生火取暖,没人会注意到她骑着飞云驹狂驰离去。
直到四更末,十一郎肚子饿,起床找东西吃,才惊觉后门大开,两扇槐木门在风雨中左右摆晃不止。
“娘,爹!不好了,小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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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门县,云梦湖畔。
男女老少的县民们,一大早就聚集在这儿,半是哀怜,半是为了看热闹,因为今儿个河伯“又”要娶妻了。
可怜的张老头苦苦等了一整夜,希望还是落空了。传说中的侠盗唐冀始终没现身,更甭提拿银子来替他免除灾厄了。他女儿虽身穿大红嫁衣,但哭得像个泪人儿,叫人见了万般不忍。
惯常阴沉的天空,今天依旧乌云密布,如一幅泼墨的画,上面偶尔缀点绯红,一眨眼便消失无踪。
一阵锣鼓喧天后,朱得标和表面上以乡绅自居、实为地方恶霸的陈同济和阮春福大摇大摆地也来了。现场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捂着嘴、压着嗓门咒声连连。
江十二乔装成少年郎,头上戴着宽边圆笠,也跻身在人群当中,期待“奇迹”出现。这些日子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明察暗访,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唐冀在此地出没,特地赶过来一探究竟。
“今儿吉日吉时,咱们聂门县特地为伟大神圣的河伯娶亲,新娘子为北口街龙丰村民张全信之女张画眉……”朱得标矫情造作地祝祷完毕,即道,“现在请新娘子掀起喜帕,站到河边!”
“不,爹!救救我。”画眉声嘶力竭地呼喊。
奈何朱得标的鹰犬以及恶霸雇来的打手全环伺在两旁,张老头就算想救她也无能为力呀。
“选上你就是你的福分,哭什么哭?”朱得标大声一喝,即命人把画眉推入水中,“快点,误了时辰,河伯会不高兴的。”
“爹!我不要!”
“慢着。”人群中有个身量伟岸的年轻男子排众而出。
朱得标已是人高马大,但这人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八成就是唐冀。百闻不如一见,江湖传言果真属实,他的长相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十二少深深换过一口气,两翦秋瞳瞬也不瞬地锁住那满脸嘲弄、谈笑风生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