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在五年前,他绝对敢拍胸脯替楚毅保证,但如今,他竟连一点把握也没了。那老小子上回来信是什么时候?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或者更早?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如何确定他回不回来?
“哎呀!断了断了,我的风筝断了,再也拿不回来了。”身后的小娃儿们哭嚷着大喊,这一喊竟害得甄贞莫名地惊心动魄。
楚毅何尝不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陡地,周身如同有整窝的蚂蚁四散,心里头像千万只爪又搔又啮后的细碎疼楚,挥之不去。
十M岁的童言童语岂可当真?也许,也许……她不该等他。五年了,她甚至连他的样貌都已记不太清楚,他呢?他是否也早已忘了她?
“冀哥哥——你想,他……会回来吗?”六神无主的当儿,她提出了最憨的问题。假如唐冀知道,还会陪着她在这儿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吗?
“会的,我想……应该……会吧。”唐冀突地福至心灵,喜道,“有了,倘若到那日楚毅再不回来,你大可一走了之,横竖季大哥是好不了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一走?”天下虽大,何处才是她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孩儿,又身无分文,怕没走多远就饿死了。”
“我有。”唐冀膘了下左右,确定没旁人偷窥,才伸手人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儿有两百两,足够你丰衣足食的了。”
甄贞怔愣地望着他。“你哪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以前他总到小贩那儿偷糖葫芦给她吃。常言道:小时行窃,长大行抢。希望他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一半是楚毅给的,一半是我这些年攒聚下来的。”唐冀说得轻松自在,好像全不把那一大笔钱放在眼里。事实上,他为了保住那两百两,不让他舅妈给硬要了去,真是煞费苦心。非但不敢吃好的穿好的,连住都“承袭”儿时的习惯,三天两头就到张大哥那儿借宿,但愿有朝一日楚毅回来后,他能够了无牵挂地带着这些积蓄,离开安丰县,到他乡异地闯一番事业。
如今他哥儿们心仪的女子有难,无论如何他都得拔刀相助,才不枉和楚毅兄弟一场。
“楚毅给你的?你是说他已经……”
“不是,他没回来,这是他那年临走前给我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既是你的,我怎能——”
“怎么不能?”唐冀不许她推辞,郑重地把银票交给她,“拿着它,去找楚毅,我相信只要他还活着——”赫然发现失言了,唐冀忙抿紧双唇。
天!前提必须是他还活着呀。可……万—……他,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 甄贞和唐冀同时怔住了。这么久音讯全无,任谁都不得不认定他十之八九凶多吉少。
本来朗朗的晴空,莫名笼上沉厚的乌云,将烈日层层遮蔽,大地倏然昏黑如泼墨,四野闻静如山雨之声。
背后草丛内不知小狗还是小猫,又像是个人,瑟缩地躲在那儿。天色太暗,甄贞看不真切亦不以为意,料想大概是刚才放风筝的小孩,故意躲在那里吓唬他的同伴吧。
她和唐真泪眼相视半晌,悲从中来地道:“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把握,对不对?”
“先别急着灰心丧志,和楚毅认识十年,他可从没叫我失望过。”这是实话,楚毅说话算话,敢做敢当,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仍是鲜明的记忆。
“可是,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十七年来,她还不曾独自一人出去闯荡江湖,怎么走?往哪儿走?
“或者,我带你一道走。”既然甄贞要离开安丰县,他当然就没留下的必要,他留下来只是为了保护她,如果不是他对楚毅许下过这样的承诺,他老早飞到天涯海角去了,谁要天天看他舅妈那张臭脸?
“你?”甄贞不免骇异,若让别人发现,将会怎么想?以为他们是私奔?
话又说回来,走都走了还怕什么?只要能找着越毅,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说不定他们这辈子根本就不再回来了。
“怎么?你不愿意?”唐冀心无他念,深近的眼眸灿亮而坦荡。
“不是的,我是担心毁了你的名声。”她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总得考虑到他的处境。
唐冀闻言却纵声长笑:“我唐冀烂命一条,没辱没祖宗已经是万幸了,还有啥名声可言?”
听他如此嘲讽自己,甄贞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的命是不好,但绝对不烂。一个三岁就父母双亡的小孩,际遇自然比一般人要坎坷,难得他生性豁达乐观,尚能对骤尔加诸的横逆一笑置之,从从容容地让自己平安活到弱冠之年,已属不易。何况他长得比谁都好,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连那个势力眼舅妈都已逐渐对他另眼相看,只非常非常偶尔才会说他一、两句。
“可是我……”
“别婆妈了,除非你想跟那块‘木头’厮混一辈子,守一辈子畸形活寡,否则现在就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好。”甄贞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唐冀可以义薄云天,她便理当鼓起勇气冒险一试,“下月十八,如果他仍奋无音讯,就请你陪我走一趟华北。”华北是楚毅捎来最后一封信的地址。
“一言为定。”
第三章
“提早三天?为什么?”甄贞从椅子上霍地跳了起来,惊诧地瞪着季师父。
“说是三天后的日子冲到楚家的老爷子,所以才提前几天,你不介意吧?”季师父问得甚是小心翼翼,收容甄贞至今,他虽没特别疼宠,倒也没亏待过她,但凡艾琳有的她都有。只这回,他真的是不得已的。天可怜见,他就这一个儿子,眼看要不中用了,幸好王牡丹提出五百两的聘礼,还帮忙请来京城最好的大夫。天下父母心哪!希望甄贞能明白他的难处。
介意?她要是能介意,还会无奈地应允这门亲事吗?
“日子不是楚二娘老早请人看好的?”现在说变就变,莫非王牡丹查知了她企图逃婚?但,怎么会呢?这事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呀。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迟早的事,尽快办了也好。”季师父不愿看到甄贞泪眼我然的样子,话一说完马上转身走出门外。
甄贞跌坐在木椅上沉吟良久,全没注意到身后有双眼睛一直在侦视着她。
事关她终生的幸福,怎甘心如此草率地由着他人给决定了?亏她一向自负聪颖慧黠,没想到临到紧要关头却一筹莫展。真是没用!
镇上的贺大大告诉过她,季哥哥的病是没救了,医与不医都是一般的结果,季师父实在不该就这样牺牲掉她。之所以迟迟不走,完全是眷恋着彼此十多年的情分,和……而今眼看着是不走不行了。
甄贞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她要去找唐冀,告诉他今晚就走人!忽地,一支飞嫖自斜刺里射出,正中她的左臂。
“呀——”她骇然惨叫,冷汗顺着那僵直的脖子倒流人发鬓。
“师姐,师姐!”艾琳由房里过来,“老天,你这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喊着,一面忙取出药箱帮她包扎。
甄贞看着汩汩直流的鲜血,心中兴起无限疑云,“你不是出……去了?”眼前一黑,竟尔昏倒在地。
“师姐,师姐!”艾琳看她动也不动,并没打算替她请大夫诊治,只是将她扶回卧房安联,似乎早已猜到她受的只是皮肉之伤。
“晦!季姑娘,你师姐呢?”
刚为甄贞盖好被子,掀开布帘,赫然瞥见唐冀站在门口,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你,几时来的?”面上仍难掩欣喜之色,她喜欢唐冀是众所周知的事。
“刚到呀,怎么着?”唐冀觉得她今儿怪怪的,但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没事。”艾琳暗暗吁了一口气,“你找我师姐?她不在,到邻县查看地盘,得两天才能回来。”
“你们要开拔了?”察看地盘是卖艺人移师前必做的工事。
“晤,等师姐嫁人楚家之后就离开。”艾琳膘见地上有一摊甄贞方才留下的血清,因害怕被唐冀发现,遂赶紧踩上双脚,加以掩饰,“你要找她!是急事吗?”
“呢……是的。”唐冀利眸的余光已早一步看到那摊血,却蓄意地不动声色。
“那你快追去,她和两位师兄才刚走不久,明程快一点应该可以在出城以前追上。”一边说,还一边将店冀推出大门外。
“哦,好的,那我告辞了。”
目送唐冀走出大杂院,艾琳立即忐忑地达人房内,好险!甄贞犹昏迷未醒。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
静溢的夜里,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大杂院里的某个偏僻的角落。
月光的晕彩因浓黑的乌云而显得奄奄一息,但依旧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剩余的时机进射了点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极淡极淡的青冷的金光,像要燎原一般,又像急于召唤所有离群的生命,快快回家过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