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这么和齐三对坐了近半个时辰下来,他深深明白了一个事实:如果他期望能用美酒和美人打动这拥有过人冷静的男人的心,他绝对是太小看他了--齐三,虽然还不至老僧入定般的完全不动酒色,不过他却酒不狂饮、对于倚在身侧的花魁美人至多也只到没推开人的地步而已……
突然,这时齐三沉静锋利的眸定定锁住李朝宗游移算计的眼神。
“李员外,你派人千辛万苦地约到我,我可不以为你只是请我来享受美酒与温存而已……”齐三沉浑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表面美好和谐、实际却隐伏诡谲暗流的气氛。
周遭所有的动作一停,众人的视线全调向场中的焦点--突然间宛如猎豹般犀厉冷锐的齐三与极力要掩饰可疑老狐狸似气息的李朝宗身上。
“呵呵……不愧是齐爷,连我这点小小的心思也瞒不过你!”原本想再多花点时间搞清楚齐三这个人,甚或从他身上挖出弱点的李朝宗,这下在不期然被眼前这年纪不大却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注意力的男人用眼一瞪,乱了阵脚后,赶紧深呼吸了一口,心中很快盘算了一下,他马上对他摆出一脸平和的笑容。
看着面前这张年届五十,却因保养得宜仍可算得上风度翩翩的微笑面孔,齐三淡淡地勾动薄冷的唇。“容我提醒,李员外,我只余一刻钟时间可以给你,或者我留下舍弟慢慢听你说那件所谓很‘紧急重要’的事?”陪他浪费了大半个时辰,这已经是齐三最大的容忍。
被点名的齐恩然立刻忍痛将一双手从美人纤腰上移开,改拍着胸脯,配合地对李朝宗泛出保证的笑。“对了,我大哥真的很忙,找我说也是一样的。李员外,你有什么事干脆交给我好了。”
无暇理会齐二少爷,李朝宗赶忙起身试图留下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齐三。
“慢着,齐爷,我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帮得上忙!”这下他更明白主事者是齐三而不是这位风流的齐家二爷。“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我从南方收购了一批丝绸,没想到在运往京城的途中,货船遭大雷雨击沉,我那批货只来得及抢救起一小部分,其它全沉进了水底……”
“那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接过了伍青潭递来的大氅,齐三嘴里同情地说,但神情仍显得严峻深沉。
李朝宗,世居京城,李氏一族代代经商,李朝宗守着继承的家业已足够挤进富商之流。不过他跟以往殷实保守的李氏前人不同的是,他做生意的手法大胆,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赚钱、有利可图,他并不在乎是否要昧着良心。换句话说,就是奸商一名。
当然,齐三并不自命清高,以为自己比李朝宗善良多少,只不过他还有原则的一点是,他只赚该赚的钱。
其实他并不喜欢像李朝宗这些人,不过他却总是得跟这一类家伙周旋。
齐三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神态恳切的男人。
至于齐恩然呢,被当面泼了个大冷水,其中更甚至明言他这齐家二爷没用的言语,不但没有令他不高兴,他还反而松了口气,俊目露出一抹可疑偷笑痕迹地在自家大哥和李朝宗身上打转。
看吧!不只是他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就连外人也知道他不是那块料,只有他这大哥还死不信邪,唉!
“所以我才想请求齐爷帮我这个忙……”不愧是掌控齐家事业的齐三,光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让李朝宗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不过毕竟他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镇定心神后,他将姿态摆得更低。“我那批货原本就是一位买主订下,而且指名这几天就要,没想到现在出了事,我一时之间恐怕也找不齐原来的数量和货色,而如今放眼京城,只有齐爷底下的‘千色坊’可以提供我所有的货……”
这时,跟随李朝宗来的大女婿和两名下人也都立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齐三。
“李员外言重了。其实商品原本就是用来买卖,只要你需要,而且付得起价钱,本坊没有不卖你货的道理。”齐三微敛眸,轻易地掩去其中一抹精光。“就这点小事,员外其实可以交代给手下办就行,怎么还劳驾你亲自跑这一趟?”
李朝宗直视向他,终于说出重点。
“因为我要的不是小数量,大概……要千色坊下一半的货才足够。”
此言一出,就连齐恩然和专在齐三身边管事的青潭总管都不由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千色坊下一半的货?!他真的知道那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吗?
京城内的千色坊经常性存放的绸布丝绸至少千匹,再加上城郊外仓库里储存的,少说也近万匹布,他要一半?这……这老家伙是准备替千色坊再开个分号不成?!
相对于齐恩然两人的瞠目结舌,齐三则只是将浓眉略略一扬,盯向李朝宗的眼底更显深思。
“看来,李员外确实遭遇了一场极大的灾祸……”他突然以一种叹息同情似的语气道。
第二章
“爷,你不会真的打算把千色坊一半的丝绸布料全卖给李朝宗吧?”一路跟在齐三身后,伍青潭终于憋不住了。
雪不再下了,不过气温却仍冷寒得直沁入脾骨。
伍青潭缩了缩肩膀,再拉紧身上的厚衣,不禁暗自捶胸刚才没跟着齐恩然搭马车回铺子,还自告奋勇地要陪爷散步回府。
“有何不可?”踩在积雪的石道上,齐三的脚步依旧显得不急不紊。
“当心有诈啊!”瞪着前头的昂藏背影,伍青潭一张容易给人算计错觉的俊脸差点扭曲起来。
李朝宗、李朝宗耶!跟爱财如命、奸诈、奸商等名词勾结不休的李朝宗,会突然和千色坊做这种破天荒的大买卖,谁不想到有问题啊?更何况李家商号之前不是以卖药材和古董为生,什么时候也改卖起丝绸衣料,而且还一次卖出一船的货……
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
“他能怎么诈?在我这里他的价格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他唯一可以讨到的,只有千色坊比其它商号的质好、量多而已。”齐三仿佛浑不在意。
伍青潭快速转着脑筋。身为爷的得力助手,他怎么可以任那小奸商有什么诡计在他的爷身上得逞。
“爷,让我去查查看,到底有没有一艘载运了李朝宗的货翻船的事……”心头火,就连身体都跟着热起来了。伍青潭开始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
齐三的步伐未缓,却突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前。而那饱含洞悉的一眼,立刻让他的心猛然一跳。
“爷,难道你……”怔了一刹,他倏地凑上前,趁笑意还没完全爬上嘴角赶快进行确认动作。
齐三也没再吊他胃口。
“我刚才已经交代恩然,要他找行然去调查船的事。至于你,明天早上之前把李朝宗那批货的买主究竟是谁报告给我,行吗?”简洁有力的几句话就足以说明他早启疑窦,也抓出李朝宗的漏洞在哪里。
其实只要有钱赚,齐三大可不必太在乎会让他凭添一笔收入的买主买了他的货后,是要拿去填海或放火烧,只不过李朝宗如此紧急和这么大量采买的不寻常举动,让他要忽视也难。
他很想弄清楚那尾狐狸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一向英明神武的主于果然没让他失望--伍青潭得令,立刻撇出“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态势。
“行!我马上去!”做做有趣的热身运动肯定有助驱逐冷寒。
看着伍青潭一下活跳起来,忽地就奔远的背影,齐三不禁摇头。
这阵子给他的工作量是太少抑或太没挑战性?他好像很久没见这小子这么生龙活虎了!
天际再次飘下翩然细雪。
没打上伍青潭留给他的伞,齐三漫步在大冷天下行人稀少的街道,他很难得有时间可以享受这样的闲情逸致。
他很忙。一向都很忙。
从十二岁那年被领进齐家,他就没让自己真正闲下来过。要求自己努力地为收养他的养父母分担家业、鞭策自己一步步成为最出色的商人、期许自己成为守护齐家的巨人……于是,他在养父母心里成为令他们可以放心托付一切的孩子;在两个弟弟面前,他是严肃又严厉的兄长;至于在下属眼中,他则是果断有魄力、赏罚分明的主子。
他果真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吗?
齐三的嘴角不由泛出一缕淡淡的微笑,而就在这一刹,他严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仿彿也被一层几乎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倦怠神色笼罩。
不!他并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虽然为了齐家、为了报答养父母之恩,他心甘情愿一肩扛下打理齐家偌大的产业,而且实际上也从中发掘自己经商的天分和乐趣。不过,再怎么事事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偶尔他也会有累的时候、也会有渴望抛开一切束缚重担的时候,只是他掩藏得很好,好到所有人都似乎忘了他也只是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