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好像依稀望见雪霞,娉娉袅袅立在窗前,穿着白底绣花坎肩,精细的绿罗裙,秀丽的脸庞朝他哀伤地摇头。
“雪霞——”他往前伸手,正要起身攫住那个幻影,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伴着一个听起来过分愉快的童音。
幻影消失,他坠落回到现实。
“大爷,您还没睡是不是?我听见您的声音了,方便进来吗?”是裴春眠。
“滚开——”他咬牙切齿道。
“啊~~您门没闩,我自己进来啰!”那个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开了房门。
裴春眠还穿着店小二的衣服,不知是否干活到了现在,不过精神奕奕,那干净带笑的脸庞看上去很亮,让人舒服,但此时只是更加刺激了严忍冬的怒气。
浑然未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春眠,一进来就鞠一个躬,接着快手快脚地把桌上的碗盘叠起,一边道:“大爷,不好意思,楼下盘子不够了,您点了满桌的菜,一直没跟我说用完了没,小的也不敢来收。但现在不得已,今儿个吃消夜的人好多喔~~真不知是刮什么风,再不拿这些盘子下去就没盘子了。早知道要叫荣福白天时多去市集添点碗盘,大爷您不知道,咱们客栈碗盘消耗得特快——”
“你知道你们客栈的碗盘为何消耗得特别快吗?”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严忍冬猛地从床缘起身,走到桌前大手一挥,乒哩乓哴一阵重响,他把裴春眠叠到一半的碗盘全挥至地上,碗盘四散飞裂。
“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他双手重重往桌上一击,朝整个吓傻的裴春眠暴喝。
“呃……是……”天爷,竟然发这么大脾气,可怜这些碗盘啊!不过咱们客栈里的碗盘确实都是这样消耗的,这位大爷还真了解呢!
然而,春眠一时不知是该先处理碎碗,免得让客倌受伤,还是该立刻执行“还不快给我滚出去”的命令。
正当她犹疑时,严忍冬一转过身,欲返回床铺的身子一个踉跄,往充满碎片的地上一坠。
“大爷——”春眠连忙先冲过去扶住了他。“小心割伤。”
严忍冬头昏脑胀、浑身虚软,他想推开裴春眠,但却使不出什么力。
一触到他的身体,那惊人的热度让春眠吓一跳,她连忙伸手触摸他的额头。“大爷,您发烧了!身体不舒服还这样喝酒,怎么得了!”春眠赶忙把他扶到床上去。
严忍冬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了,刚刚大发雷霆似乎也把最后一丝精力给耗尽,他只能紧锁双眉地坐在床沿,任由春眠用那微凉的小手替他脱去鞋履,帮他把枕头安好。
“大爷先这样睡下吧!我去拿扫帚来处理这些碎盘碎碗。”春眠推着他的胸膛让他躺下,把棉被拉至他的胸前。
“不要再多管闲事了,我睡不着。”他欲再坐起。
“睡不着也躺下吧!大爷,您要是不休息,明儿个变成一具暴毙在客栈的尸体,那可更麻烦哩!”
“你——”这什么说法,严忍冬怒瞪她一眼。
“好啦、好啦~~躺下吧!”春眠又推他躺下,看他满脸不爽地躺着,她才松一口气离开房间。
一会儿后,等春眠拿了扫帚再回来,严忍冬竟真的睡着了,但似乎作着噩梦,微微呻吟着。
春眠把碎片收拾走,又提了桶水,拿了布巾,搬张椅子坐在他床前。“不知发生过什么事,看起来连梦中也辛苦啊!”
春眠喃喃自语道,一边望着那皱眉紧绷的睡脸,一边将沾湿的布巾折好放在他额头。“感谢我吧!大人大量,没有气得把病重的你扔下,明儿个你活蹦乱跳,一定不会记得梦中有个好心的仙女曾来这边帮助过你。”
“……你吵死了。”一道低哑的声音吓得春眠刚放好布巾的手差点打到他的鼻子。
“对、对不起,吵醒你了?”春眠的秀眉抱歉地打结。
“废话。”什么好心的仙女,是聒噪的乌鸦吧!
严忍冬气若游丝,连眼睛都懒得睁。不过托她的福,噩梦被打断了,但这点他才不想让她知道,免得她在那边得意。
“呃,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春眠连忙微举双手,做出“放心,绝不再碰你”的动作。
她尽可能轻轻地把椅子移开床边,把收在袖口里的醒酒药摆到桌上,留了一张便条说明,接着一步一步悄悄往门口移动,一边还不时回望着那没什么动静,依旧蹙眉阖眼的严忍冬。
应该又睡着了吧?嗯,病人都是这样。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春眠,你在里面吗?”一个像是想压低音量,却又让人听得很清楚的话。
“嘘!”春眠连忙冲上前打开门,悄声道:“严大爷已经睡着了,你这么大声干嘛啦?”
“睡着了吗?正好!”玉麟儿却抢先进了房,赶紧把门闩上,这才转身压低声说:“我看见那个刀疤男进了隔壁上房。”
“那又怎样?”
“隔壁上房住的是江湖双煞。”
“所以呢?”
“所以赌注很可能是我赢啊!你要帮我作证一下。”
“这节骨眼谁在乎那种事啊?你现在闯的可是严大爷的房间耶!”
“他不是睡熟了嘛!”玉麟儿越过春眠的肩头偷望一眼。“而且,我们这次赌得有点大。不管,你帮我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啊?”
玉鳞儿咧嘴一笑,“我跟你说啊!这房间的那边墙角有一块砖是松动的。”她喜孜孜地拉着春眠悄声走到靠门这一边,与上房相连的那堵墙的墙角。“蹲下、蹲下。”
春眠“哦”的一声,跟玉麟儿一起蹲在墙角,玉麟儿挥手示意“再低一点”,春眠无可奈何地半趴在地上,把头靠近墙角那块砖。
“有没有听到什么?”
“好像有两个男的在讲话。”
玉麟儿得意道:“那就是刀疤男跟江湖双煞在讲话。”
“可是怎能确定?也可能是江湖双煞他俩自己在聊天。”
“不是、不是,你仔细听喔!现在这个比较粗犷的声音啊,是——”玉麟儿正欲解说,猛然听见一阵急躁的敲门声。
“喂,王麟儿、春眠,你们在这里吗?”是玉大山。
“嘘——”她俩连忙跳起,冲去打开门闩,齐声要玉大山闭嘴。
“小声一点,严大爷生病睡着了,你不要吵醒他。”裴春眠压低声音,比手画脚地要玉大山注意躺在床铺上的人。
玉大山将食指贴在嘴巴前,示意他会小声,接着悄声道:“怎么回事?你们干嘛挤在一个大男人的房间,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
“你来得正好,我告诉你,那个刀疤男现在就在江湖双煞的房间,不信你自己去听听看。”玉麟儿骄傲道。
“真的吗?俺听听。”玉大山连忙闩上门,就往墙角去,看来他也熟知这间上房的机关。
“喂,太夸张了啦!万一严大爷醒了怎么办?”春眠意图阻止,挡在他前方。
“不会啦~~俺很小声,只要一下下——”
砰的一声,严忍冬从床上坐起身,猛地暴喝,“你们这间客栈真是够了!我想说看看你们会闹到何时,结果还真给我不知死活!”
他往旁一弯身,把放在床畔的水桶朝那吓得僵在门边的三人掷去,又一手把一旁茶几上的花瓶往他们砸。“快给我滚!”
“啊——”三人惊叫着左躲右闪,“对不起、对不趄、对不起……”
三人淋得一身湿,但好在玉大山终于接住了花瓶。他们迭声抱歉,连忙抱着花瓶打开门逃离现场。
“搞什么鬼!什么乱七八糟的客栈?真的要长住在这种鬼地方?!”严忍冬叹息着下床把门闩好,一切祸首就是从没把门闩好而起的。
正要走回床铺,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号称松了一块砖头的墙角。
真的听得见刀疤男跟江湖双煞的谈话吗?
随即他猛地甩头。“疯了、疯了,严忍冬,你也要跟这群客栈的疯子一起搅和下去吗?”
他疲累不堪地回到床上,宽衣解带,盖上棉被。
裴春眠真是他有史以来遇过最爱管闲事、最愈帮愈忙的店小二!
这家客栈怎么还没倒啊?
这是他舒服地进入黑甜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而严忍冬完完全全没有发现,不管是恼人的噩梦,或是文雪霞这三个字,这一夜都再也没出现在他的脑际。
第3章(1)
“裴春眠,再给我拿一坛二锅头。”
“是,大爷!”
“裴春眠,给我拿两盘下酒菜。”
“是,大爷!”
“裴春眠,我不喜欢这种小菜,换一个。”
“是,大爷!”
“裴春眠,给我拿一道佛跳墙——”
“等等……呼……呼……大爷……”
“干嘛?”
“呼……不好意思……呼……您……能不能一次讲完?这样……跑来跑去……好喘……”春眠一手把刚换来的小菜放到严忍冬桌上,一手拚命在胸前扇呀扇,气喘吁吁。
这不是折磨人吗?整个大厅这么多宾客,送菜的只有她和玉大山,已经够忙的了,偏偏这位大爷不停地指名叫她拿东拿西,又不一次点完,害她来来回回厨房好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