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步平看看她,并没有回答。
林紫萱以为触及了他的隐私,急忙道:“公子不方便说就不说吧!”
可他还是回答了她。“他风靡京城多年,三年前在一个权臣家中失手被擒,虽然逃走了,但仍被官府紧追,他潜入官府偷出讼状,找我替他改讼词赢了官司,从此他金盆洗手,跟随我返乡,后来我买下竹苑,他就负责看管那里。”
听到是他的状子帮“梁上飞”打赢了官司,林紫萱追问:“你怎么改状子?”
谭步平眉梢飞扬,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将状子中写他‘从大门而入行窃’中的“大”字添上一点,再让他将状子放回原处,自己则于次日上官府自首,因此他的罪名减轻了,只罚了几文钱了事。”
“大字加一点是什么字?”林紫萱有趣又急切地问,真希望自己识得字,能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想起她不识字,于是用手比划着解释给她看,在“大”字的肩头加上一点,就是“犬”字。
这下她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将‘从大门而入’改为‘从犬门而入’,他的罪名就轻了许多,对不对?”
“没错,正是这样。”
林紫萱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字之别带来的不同结果,不觉为他的才华倾倒。“你真行,我要是也能识字就好了,就不会被人当面欺骗,签下自己的卖身契。”
“认字并不难,你可以学嘛!”他鼓励她。
她的心跃跃欲试,但也觉得是做梦。“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只要愿意,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她抬头,与他的目光相遇,这次她没有逃避他,望着月光下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时,她跃跃欲试的心平静了,明白自己再如何想成为识字的人都太迟了。“算了,我还是先逃过今夜,想法子救我爹吧!”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可是觉得脚步沉重,因为现实中的一切提醒了她,要救爹爹,她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谭步平也不再说话,因为他开始担心身后的追逐者不会放弃,因为那些狗吠声渐渐平息了,但人群的吵杂声却更加清楚,显然那群追逐者正往山上追来。
林紫萱很快也发现了这点。
“他们追来了?”她指指山下。“他们看见我们了吗?”
“也许,他们可不是善男信女,我们快走吧!”
两人沉默地往山上走,山路越来越陡,危岩险峰与翠林修竹相间,溪流浅滩与香藤相缠,给他们的行走带来了困难,特别是九华山的夜晚雾霭环绕,当夜深时,秋雾寒露弥漫群峰,皎洁的月光透过白雾将山林染成一片白色,渐渐阻碍了他们的视线。
“谭公子,我们要去哪儿?”经过一段长而陡峭的山坡时,山下的人声犬吠骤然消失,山林显得格外安静,林紫萱小声地问,生怕大声说话惊动了沉睡的山林。
谭步平同样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回答。“到安全的地方。”
“还有多远?”她仰头看看前方望不到顶的山峰。
谭步平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怎么?走不动了吗?”
林紫萱立刻否认。“没有,只是没有目的地的行走让人想睡觉。”
“快了,就在前面。”谭步平对她伸出手。“来吧,让我拉住你,要是你打瞌睡,准会坠入千仞绝壁。”
原不想把手给他的林紫萱一听最后一句话,急忙将手放进他的大掌中,并往身侧绝壁看了看,可是那漆黑的山谷中只有白雾在飘荡。
又走了很久,见谭步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紫萱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快了”到底有多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可不是个爱抱怨的女人。
她唯一作出的本能反应是用力攥住他修长的手指,在这样特殊的情形下,拉着他的手似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既能节省体力,也能发泄情绪。
她相信她这一握一定让他感觉到了痛。不然,他不会眼带疑问地看她一眼。
可是他只是匆匆看她一眼,再以与她同等的手劲握了握她的手后,就不再有其他反应,只是迈开大步往上走,弄得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
崎岖的山路如同永无止境一般,直到两人都走得汗流浃背、呼呼喘气,一间庙宇似的小屋终于出现在前方。可是一靠近林紫萱才发现,这不过是间供香客和出外化缘的僧人小憩的简易茅屋。
“啊,终于到了。”她一声轻喟,想甩开谭步平的手坐下来休息,可是那只手并没有放开她。
“再走几步。”他低声说。
“为什么还要走?”
“你想休息的地方,正是每个上山的人都想得到的地方。”
他话不多,却让林紫萱明白了,这里同样是追赶他们的人会注意到的地方,于是她跟随地继续穿过小屋后的树林,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
“好了,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谭步平放开她,让她坐下来休息,自己则走到峭壁边往下眺望。
一路赶得急,来不及欣赏九华山的夜景.此刻静坐山腰,林紫萱才细细端详起夜色中的佛寺古刹。
身前不远处是个深谷,放眼望去,浮动在谷中的白雾彷佛一块轻纱,透过它,她看到松涛顺着山势倾泄而下,筛漏似的月光穿过树影给山林披上了斑驳的衣衫,清凉的冷风扑面而来,刚才还冒着热气的身子竟挡不住那顿生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往石头后缩缩身子,避免迎面而来的风。
林紫萱再次伸手模摸胸前,感觉到那张折叠得硬硬的纸后,她安了心。
“只要有它在就好!”心里想着,她屈身抱住自己,让身体保持暖和。
“哈——啾。”一个被压抑的喷嚏闷闷地从山崖边的谭步平口中发出。
“喔,这里真冷。”他低声嘟嚷着走回来,将身上的包袱抓下来,从里面扯出一个东西扔给林紫萱。“穿上这个挡挡寒。”
林紫萱抖开一看,是件又大又厚实的男人夹袍,绣花缎面在月光下发出柔和悦人的光辉。
“这么好的料子,还是你穿吧!”摸着那光滑柔软的织物,林紫萱不敢穿。她的一生中别说穿这种东西,就是见也没见过多少回。
他揉揉鼻子说:“教你穿你就穿,不就是多层保暖衣,干嘛推来推去?再说我们也许要等到天亮,你想冻出病来吗?那可就没人救你爹了。”
“那你呢?”林紫萱犹豫地看着他。
“唉,女人就是罗唆。”他抖抖手中的包袱布巾,往身上一披。“瞧,这不是很好吗?所以,你不要多话了,快穿上吧!”
见那块包袱布巾虽然很大,却御不了寒,她想再推让,可他已经走到悬崖边去了。“快穿上,小声说话,留神他们已经追来了。”
林紫萱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因为她确实很冷,于是顺从地穿上了那件夹袍。又大又暖的衣服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寒冷离她而去,她靠在身后的石头上,看着斜倚在山崖边大树下的谭步平。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感正在迅速增加,但那不是因为他俊美的长相、雄辩的口才和出众的才气,而是他谐戏荒唐的表相下,小心保护她的态度和给她梳子梳头、为她找盘头发的簪子,让她穿上夹袍御寒这样一些细小的贴心举动。
笼罩着雾气的迷蒙月光,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坐姿看,他还是她初次见到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此刻他斜踏在对面树干上摇晃不停的双腿不再让她反感,他半躺半坐的懒散身躯不再给她不端庄严谨的感觉,甚至他披着一块床单似的包袱布巾,瑟缩的模样也别具风格。
总之,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那么自然,细想,如果硬要将薛绍春那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神态放到他身上,那一定会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也会将他机敏善辩、活泼好动的特质扼杀,而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他自然随意的个性。
第6章(1)
随着夜的深沉,雾越来越浓,身处浓雾中,他们彷佛置身于云端。
浅睡中的林紫萱被一阵山风吹醒,她张开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谭步平已经被白雾遮住,仔细看仍依稀看出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也许他睡着了,那里不是山崖边吗?她担心地站起来,抓紧身上的夹袍,安静地走到他的身边,想看看他是否睡着了。
可是他并没有睡着,当她俯身望向他时,他立即睁大眼睛看着她。
“我以为你睡着了……”面对他在暗夜里仍十分明亮的眼眸,她有点慌乱。
那对眸光彷佛风中的火焰似的闪动了一下,他轻声逗她。“睡着了又怎样?”
林紫萱面孔一热,感谢黑暗掩盖了她的羞窘。她保持镇定地往他身侧的山崖下看了看。“拉住你,不然我怕你睡着了会坠入千仞绝壁。”
听她又在学他先前的语气说话,还学得很像,谭步平咧嘴笑了。“你确实是个好学生,可是那里不是千仞绝壁,只是一个小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