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又捡到不知名的花卉,或他去哪儿弄来了植栽,他们便一起把花花草草种在这块小天地里。
有时候他们俩分别来,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生出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在星期六下午溜过来。
晴天时,她穿著小洋装,玩成像泥娃娃一样回家。
雨天时,她穿著小雨衣,淋成一尊水人儿。
而他,不论晴雨,清一色都是半旧的T恤和牛仔裤。
不论她捡来什么样的花种,状况再如何不好,阿牛哥哥总有办法把它们救回来,再度种成健康耀眼的花宝宝。
在她眼中,阿牛哥哥就像花草的守护神一样,简直无所不能。
「这是中轮种的玫瑰,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这是孤挺花。这是茉莉花。这是玛格丽特。这是杂草,要把它除掉,不然会抢掉花的营养……唉唉唉!仙仙,你不要乱拔,那是西红柿的苗,不是野草!」这是他经常性的台词。
「阿牛哥哥,我将来要开一间大花园,种很多花给人家看。」这是她小小年纪的宏愿。
而他,总是会咧开嘴,笑出灿亮亮的白牙,看起来像是不太相信她将来做得到,却又决心给她鼓励。
她一直以认,她会和阿牛哥哥,就这么养着花植着草,一直种到老。
她一直以为。
直到有一天,阿牛哥哥没有出现。
那个周六的天气并不好,雨刚下完,灌木丛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子。她抱紧身体,窝在一荫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天空渐渐从浅灰到浓灰。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和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而,不论雨下过几次,她来过几回,阿牛哥哥,一直不曾再出现过。
那阵子,雨量下得格外丰沛,爱阳光的玫瑰花都给浇得奄奄一息。
阿牛哥为什么不来了呢?她该上哪儿找他去呢?她只知道他叫「阿牛哥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再不来,「仙仙」就要死掉了啊!仙仙是那株大轮种玫瑰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说是为了「缅怀」她捡到玫瑰花。
美丽的秘密花园,从丰盛,到颓靡,仿佛花儿草儿们也都知道,它们的男主人再不会来了。
而她,不久之后,爸爸调职,她也跟着搬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她偷偷溜到花园里来,把事先写好的信装进一只玻璃瓶,埋在仙仙的旁边。
如果阿牛哥哥以后回来,他应该会挖到瓶子,看见她写的告别信,那他就不会找不到人,以为她偷偷跑走了。
阿牛哥哥:
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呢?我们要搬家了,不过我将来长大了,会跑回来看你的,也会来看「仙仙」的。你们要等我哦。
仙仙
许久、许久、许久的光阴走过,小女生成了大女孩,大女孩成了小女人。阿牛哥哥的形貌淡逝在六岁那年的夏风里,火灿的玫瑰,只成记忆里的一抹馀影。
她一直不晓得——后来阿牛哥哥当不曾回来过?「仙仙」有没有回复光彩?
这座秘密花园,是被别人发现了呢?或是一直静静停滞在时光里,等候它的主人回返?
儿时的圣地淡进梦中,而她,只能在梦的轻波里,浅浅依回……
第二章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仙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震惊地瞠着眼前的工地现场。
晨间她出门上学堂交报告的时候,天地间依然是和平的,而那才只是六个小时前的事情。
她家所在的社区,叫做「晚翠新城」,是一个新型社区,落成才三、四年而已。社区后半段大多是独门独户的透天厝,前方则有两栋五层楼的双并公寓。她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巨富,可是靠着已逝父亲的寿险理赔和抚恤金,社区刚落成时订了其中一户独栋房屋,再加上她的兄姊和母亲都有不错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扣除掉每月缴贷款的钱,仍然过得非常充裕。
目前为止,她是张家唯一的米虫,就读于X大植病系的三年级。而且她这只米虫可不简单,底下还跟了许许多多只徒子徒孙哩!
话说这个规画良好、环境清幽的晚翠新城,除了游泳池、健身房、社区教室……等公共设施相当齐全之外,区公所还在社区出入口处规画了一个小公园,炎炎夏日里,透染着清新的凉意。
住在台湾的人都知道,有公园的地方,就会有野狗。这几年下来,社区里陆续晃来几只流浪犬。她从小就对这些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东西有偏好,后来征询了管理委员会的同意,并且保证她会定期带这些狗狗们去打预防针和洗澡之后,主委终于同意让狗儿们在晚翠新城落脚下来,成了社区共养的狗狗。
前几年,有些住户仍然不时发出异议之声。后来她的徒子徒孙们也真争气,替社区吓跑过几次小偷,发挥了警戒的功能,住户们才渐渐接受了它们。现在甚至有好几户的爱心妈妈陪她一起照养这些流浪犬。
张家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大,要养五、六只成犬确实难了一点,后来她相准了公园旁边的一块小空地。
说也奇怪,台北市照理说是寸土寸金,这块小空地若拿来盖房子,少说有四、五十坪,可以盖上七、八层楼,这一趟赚下来,钱可不少。
可,这块地就是这么空着,任野草儿长,野雀儿飞,野狗儿撒打滚,都没有人来干预。
后来有人问了主委,这块地画分在社区的围墙内,应该是属于社区的地吧?主委也只知道,小空地的所有权仍然属于社区改建之前的原地主,旁人是没有权利去动它的。
既然没有人知道地主是谁,中国人又讲究地尽其利,这块土遂被社区中的人用来堆放杂物。
后来社区共养的犬口达到了八只,她便央家人和管委会出资,在空地上搭了个小小的遮雨蓬,做为狗狗的新家。
而现在,遮雨蓬被拆掉不说,一辆怪手横行在空地上,翻土掘草,把整块地挖得乱七八糟,一辆大卡车运来钢筋水泥,轰隆隆卸货在空地的边缘。
空气中都是卡车和怪手的噪音,呛人的尘埃把视野漾成一片灰雾。
这哪里是什么「狗儿安养的天堂」?根本就被挖成土坑了!
「喂喂喂!」张仙恩大叫,不管围在空地边缘的施工标志,冲向正在进行破坏的怪手。「停下来!你们给我停下来!」
她「人微言轻」,身长才堪堪一六○公分而已,又继承了母亲娇细窈窕的身材,往巨无霸怪手前一站,简直就像脚踏车挡航空母舰。
司机对张仙恩的现身浑然不觉,怪手调整了角度,高高举起,往她的百会穴扑下来——
「啊!」
「啊!」
车内和车外同时惊叫出声!司机紧急拉住控制杆,怪手堪堪在仙恩的头顶上停住。
「小姐,你想惊死人哦?这里在施工你没看见哦?」司机操着台湾国语对她大吼。
仙恩杵在轮子旁,两只手叉在纤腰上,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这里是我们的社区,你怎么可以随便挖我们的地?」
司机一看她非但不怕死,还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登时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嘛!蓝色牛仔裤,破旧的球鞋,白色的贴身棉T恤,及肩长发扎成了马尾巴。她虽然很努力地站成「大」字型,可是骨架子实在太玲珑了,一点威迫效果都没有,连怒意爬上她清秀白净的五官上,都像是小女生在斥喝讨厌的男同学。
呵呵,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尊水娃娃?
人长得秀美可爱还是有好处的,虽然她的态度不善,司机先生仍然气不起来。
「我们没事当然不会乱挖别人的地,是地主雇承包公司来盖房子的。」
「地主?地主是谁?」仙恩没料到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居然有冒出来的一天。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要去问我们工头。」司机耸耸肩。
明白他也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从他这儿实在问不出什么,仙恩的怒意稍微敛了一敛。
「原先住在空地上的狗狗呢?」
「都被抓走了吧!」
「抓走?」才刚收山的忿怒当场又爆开来。「你们凭什么把它们抓走?它们被抓到哪里去了?你给我讲清楚!」
「我们就打电话叫环保局的人来抓去野狗收容所啊,那些狗好凶,居然想咬我们,我们可是来办正事的!」司机见她气势凌人的样子,心火也旺了起来。
「收、容、所?」仙恩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团。「那些狗狗是我们社区共养的!谁跟你说它们是野狗?」
天呐!小黄、小白、小黑、小花、小土蛋它们被抓到收容所去了。一旦送进去之后,七天之内没有人来领养,就会被注射毒针,送进焚化炉销毁的。
「可是……」他犹想分辩。
「我警告你,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准你们再施工了。不然我就……我就……」她努力想找一些威胁的话。「我就带着整个社区的人来空地示威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