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到市政厅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学去见他教授,老人白发蓝眼,精神闪烁,拥抱我,称家泰为天才。
我们约好他们两位三天后见,家泰再陪我到处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气尚颇为寒冷,我们回旅馆看电视。
说起来好像很浪费,老远路来了,不玩个够本,而事实我喜欢舒舒服服的渡过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埠跑到另外一个埠,已不适合我。
我与家泰每日到公园去小坐,谈天,说将来,想想孩子们的名字,逛百货公司,选些日用品……
结婚的日子来临,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装,头上别一朵预先准备的绢花,教授来酒店接我们,称赞我美丽。
我并不紧张,一个劲儿的笑。
到了市政厅,主婚人问我:“……你愿嫁这男人──梁家泰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愿意。”
交换了戒子,我便成为家泰合法的妻。
与教授吃了晚饭,送他们回去,我问:“怎么样?老公,结婚的滋味如何?”
他说:“那得看你以后的表现如何。”
“我?婚都结了,我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回到香港,辞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将,与女友出去吃茶,东家长西家短,卷著头发在家中走来走去,抽香烟喝酒,哗,多棒!”
他吓得面色发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后合。
啊,结婚的感觉非常好,再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
雨季
大雨。
我撑著把伞自办公室出来开会。
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任你是个什么样好修养的大美女,此刻也皱上眉头,被雨被人迫得髻横钗乱。
我长叹一声。
有些人还吹牛要走丝绸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来走中环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双腿,泥迹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凉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们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献给办公室,浪费。
然而不是这样,又该怎么做?
一个西装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开,上了计程车。
我焦急地仰起头,再等第二辆。
这乃是个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跟原始森林没有不同。
也有分别,生活竞争得更厉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里照顾幼儿,现在咱们也得跑出来抢食。
对面有辆空计程车,我必须要扑过去,不然就迟到了。
交通灯转了黄色,我奔过马路,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自横路驶出,响起号角,吓得我一松手,厚厚的文件夹子跌在水?堙C
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湿淋淋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地挥著拳头。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著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著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著我,有点不甘心模样。
郝先生说:“你的伞遗留在我车里了。”
果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我老板──”
“别理他。”
电梯门一开,他与我进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错愕,难道事情还有下集?
“来,文件重,我帮你拿著。”他接过去。
好风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顾女人。
“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他问。
我报上名衔:“业务经理。”经理满街飞。
他问:“有没有一万块一个月?”
“九千五。”
“到我这里来,我出一万五,这样精忠报国的职员,我随时用得著:雨淋湿文件比淋湿身体更重要,守时若守身,嘿,你老板福气好,我可要跟童某说上一句。”
“童先生?”我大吃一惊,“童先生是我的大老板,我平日不大见得到他。”
他忽然怜惜的看著我,“如此赚一万块也不容易。”
我啼笑皆非,“一万块是很多钱了,郝先生。”
车子来了,司机替我们打开了门。
回到公司,上司立刻追问我怎么会认识郝大庄。我胡扯……“他在上海,与我父亲是同学。”
到家,我发觉这一天真的泄了真气,累得垮下来。
志强还没回来,我赶快把米下锅,咱们这些女经理还不是一样要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前两天我婆婆来探访,闲闲的说起:“我喜欢男孙,你快点生养吧。”
我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真倒霉!她老人家还以为时代不变,女人是光在家养宝宝的,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如何怀著胎儿去冲锋陷阵,单是今恁A保证流产大吉。
还要包生男胎呢,也不想想没有人家倒霉的女儿来煮饭,待那宝贝儿子下班不知吃啥?
幸亏志强是明白人,孩子是爱的,但也有个分寸,不然相逼太甚,连妻子都跑掉,还孩子呢!
电话铃响。
我取起话筒,那边立刻说:“夏小樱小姐,请问你辞职没有?”
“你是谁?”哪来的怪电话。
“郝大庄。”
“郝先生,开玩笑。”我莞尔。
“我说的是真的,一万五,我已叫女秘书订好合同。”
我笑,“郝先生,真为我的工作能力?”
他呆一呆,忽然轻轻说:“不,因为你的美貌及那双复仇女神似的眼睛。”
我大笑,“难怪,今早我恨得可以吃人,但美貌,郝先生,你应该知道,中环的靓女足有三十万个。”
“你是不同的。”
我吃惊,这么有财有势的男人,他竟然来吊我的膀子,我不禁得意起来。
但随即我告诉自己,这种玩笑开不得,“郝先生,我是有夫之妇。”
“我知道,结婚刚刚一年,你还在工作,美其名曰有兴趣,其实你是生力军,是不是?”
我讶异,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女儿的生活同你一样。”他叹口气说。
“有这样的爹,何必再担心?”
“过奖过奖。”他停一停,“明天有没有空吃午饭?”
我怔一怔,“为何偏偏选中我?”
“我觉得你特别。”
“我说过了,中环有许多特别的女子。”
“我公司里就没有。”
我笑,“恐怕是你没有时间作调查吧。”
“很难说,我对你有眼缘。”他说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