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日子都过这么久,他还是不习惯与她对视的感觉?
“睡不著?”
他捂著一张红透的脸,微微点头。
瞅著他,袁芷漪那双眼似是看透什么,却不说一句,她昂首望月,双手似在抚弄搁在衣裙上白软软的东西。
她不说话,夜晚微凉的温度似乎变得更冷了。
项丹青呆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搔著发、低头垂视,那无措的目光飘呀飘地,飘到她裙上搁著的白软毛球,骤然一亮。“它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还在想她腿上白白软软像颗馒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那只喜欢偎在大虎身旁的白兔。
循著他的目光低下头,袁芷漪按著白兔的掌心,又轻柔地抚摸起来。
“它偶尔也会窝在我怀里睡。”似是听见有人谈论自己,白兔顿时在她裙上翻动,更往她透著温暖的腹部贴近。“我救过它,对它而言,我就像个再生父母。”
“救?”项丹青略挑眉。
袁芷漪朝前努努下巴,要他看看那群睡得很熟的野兽。
“不止这只兔子,这里的每一只兽都曾被我救过。”
“所以袁姑娘就顺便收养它们了?”
“是它们自己认路回来的。”淡眸溜转,她与他相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开口。“在我放它们回山里后几年,一只只地回到杏林里。”
起初,只是一两只狸或貂什么的,接著三只、四只、五只……她每次采完药回到杏林里,总是能发现屋前空地又多出几只兽,就坐在杏林小道前等她回来。
这片寂静的林子里聚满了兽,不再只有她一人,虽然兽们不会说话,但是听著它们咆吟,驱走了这片杏林的寂静。
他们像一家子共生在这片林中,习惯彼此。
项丹青轻喔了声,待他转过脸也望向夜空时,唇角扯出一抹缅怀笑意。
“怎么了?”她问,不解他为何露出这般笑容。
他笑著,食指抠著颊肤。“也没什么,只是看著袁姑娘,莫名就想起我娘。”
“……我长得像有个十七岁儿子的贤妻良母?”
“不不不,不是这么说。”项丹青连忙摇手澄清,袁芷漪瞪来的视线戳得他浑身不舒服。“只是单纯的感觉罢了。”
那种感觉,是只有他幼时与娘亲相依相偎才会感受到。
他的爹亲是名武将,常赶赴沙场而不在家,被留在家里等候的他与娘亲,就是这种感觉。
明明爹亲还没战死沙场,然而在家中等待的娘亲,却总是带著随时可承受丈夫死讯的坚强面容,呵护他、教导他,期望他有天也能接任爹亲职责,成为干城之器……
他的手摸著空空如也的颈项。
“你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淡淡嗓音,唤醒深陷过去记忆的他。
项丹青猛地醒神,恍惚的双眼聚了焦,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坐在西京的家里,而颈子上该挂著的虎儿香包早已不见踪迹。
搁在颈前的手掌不觉收拢五指,他凝视著前方,徐声呢喃:“娘亲虽是女子,却忠烈非常。”
“如何忠烈?”袁芷漪眨著眼,像是从未尝试如此亲情般的充满好奇心。
努著嘴,项丹青想个好比喻,待他想出头绪,随即咧唇道:“若是我娘亲为外族女子,便会披甲上阵与自己的丈夫共赴沙场。”
他一身武艺虽多半是自家传武笈里学习而来,不过娘亲也略通武事,从他六岁那年握著细竹竿练剑法、枪法,都是娘亲在旁盯著。
“是吗?”瞅著他那张灿颜,袁芷漪仍有不解。“你娘亲好奇怪。”
闻言,项丹青愕然看向她。
“难道她都没想过,若是不小心战死沙场,那被留下的人该怎么办?”
一句话,如雷般响在耳际。
像是海里最深沉地方所沉淀的沙,在一阵狂猛大浪袭来后翻搅,让这些沉沙重新见到阳光。
脑海里,不断回忆起五岁那年模糊的光景。
他与娘亲站在家门前,紧握彼此的手,目送著那抹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
这个人,自他脚下延伸出一道好长好长的黑影,他的肩膀宽阔、身形高大,像是可以撑起天般的伟岸,然而这身影撑起的天从来不只是容纳他们的家,而是整片天下。
这离去的男人,是他的爹。
丹青,将来你要和爹一样。
他从以前就想问爹亲一句话。
爹,在战场上,你是否曾想起在家里苦苦等待你回来的娘亲?
离去的如此毅然决然,彷佛天地太过广阔,而家园、娘亲,只变成你心中那片天地的微尘。
爹,战场上骁勇的你,可曾想起我们……
月光皎洁,如流水般在移动。
袁芷漪说完那句话后,他们便保持沉默,任时光慢慢地走,天上月娘的位置又向西方栖息处前进几分。
盘腿而坐,迳自沉思著这早已遗忘许久的问题的项丹青,在一阵风吹来时,他才感到夜晚的春风是如何让人发寒——
一股温暖热意,轻轻压在肩膀上。
项丹青愣愣地感受这微温,转头瞧去,这才发现有颗头颅就枕在他肩膀上,一动也不动。
他先是伸出食指戳戳这颗圆颅,见袁芷漪没有动静,向来就害怕她过于亲近的项丹青这会儿终于露出慌色。“袁姑娘?袁姑娘?”
不敢太过使劲,可他食指戳了半天却唤不醒身旁的人,他略略俯首探视那张低垂容颜,这一瞧,差点晕过去。
怎么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呀!
“袁姑娘,别在这里睡,会著凉的……”手臂绕过她的肩,他轻轻摇动,一面唤著,一面困窘的回头看著与小木屋相连的矮房。
矮房原本是柴房,可自从他来到杏林后,她便把床让给他,自己则是将柴房清理干净,暂做她的休憩处。
虽说矮房离他们俩不远,可若是要把她弄进屋里睡,势必得将她抱起。
“唔嗯……”
袁芷漪发出微吟,让项丹青窘迫的脸色涨红,赶紧将脸撇到一旁不敢瞧她。
光是听到她呻吟他就害怕,更何况是抱她?
可是让她这样靠著睡也不是办法……
凉风吹著他热烫的颊肤,似也吹去心底些许慌乱,项丹青缓慢地将脸转回,觑著倚著他肩睡的人儿。
他从来没让人这么靠著自己的臂膀过,这种感受无法完整说清楚。
该怎么说呢……
有些紧张,有些心慌,但还有些温暖与心安。
发颤的手臂缓缓伸出,俏悄地将她往怀里更带进些,项丹青也挪动位置,让她靠著自己的胸枕个舒服。
她睡著了,所以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著这张从未看个仔细的娇容。
像是夜里沉眠的杏花,她将绽放在艳阳下的花瓣收拢独留淡淡余香,那睡容极其恬静也娇弱,唯有在这一刻,她才拥有十六岁姑娘的纯真。
风吹乱了她覆额的发,他伸出长指为她拢整凌乱,让银光照在那浑圆平滑的额上。
他凝视著,痴痴地凝视著。
直到再度起风,花又落下不知多少朵时,他以长指略抬起那小巧下颚,朝这张他向来不敢正视太久的容颜俯下头。
月色下,几朵随风缠绵的杏花落地,却遮掩不住地上那两道紧靠一块的黑影,它们亲近的部分。
杏林里的夜风,带著甜甜杏香味还有醉意。
让花瓣醉得自枝头荡落,让夜色醉得更朦胧……
让人醉得,有更多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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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真的变成禽兽了。
同样一张刚毅不凡的脸,那布满的潮红已不是常人的程度,像是给针一扎,立刻会有血喷出来的夸张涨红。
袁芷漪外出采药,项丹青奉命留守木屋看管这群兽,此刻的他就窝在兽群里,怀里抱著那只爱找人撒娇的白兔。
他支肘撑著下巴呆望杏林小道,心里有满满的、难以启齿的羞窘。
他吻了袁姑娘。
他竟然吻了袁姑娘……
如此回想著,薄唇似有自我意识地开始回忆昨晚的柔软接触,重温旧梦的项丹青不自觉露出呵呵傻笑,可下一瞬间,他又敛住笑意,随即出拳朝胸口一阵猛打,克制住愈来愈大声的心跳。
项丹青,才说你变成个禽兽,你还真的禽兽地回味起来了引不准胡思乱想,不准起遐思,人家袁姑娘神圣得跟一尊仙佛似的,所谓神仙就是要放在心里供著、摆在眼前拜的,你对个神仙想这档事不怕天打雷劈吗?
卜通的心跳声在几回重捶下终于回复正常,项丹青捂著心口剧烈喘息,彷佛受到良心谴责般的痛苦。
虽说今天一早他醒来时是靠著狮子睡,而昨晚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袁芷漪,如往常般交代几句便出林采药,然而她的模样愈是平常,愈是让人不安呀。
项丹青苦闷地搔著发。
早已自他怀中跳下的白兔睁著圆亮红眼瞅著他,像是有所不解地蹦蹦跳跳地靠近他些许,伸出右前爪,刮弄他的脚踝。
感到脚边搔弄,项丹青愣了愣,随即低头瞧去,便见白兔正凝视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