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不知道该怎麽称呼秦小霜才对;叫秦小姐好像很奇怪,叫小霜好像又太过亲密了。
是那女人!秦小霜认出她来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女人的长相,却没想到再见到面的时候,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女人没什麽变,只是多了些憔悴和苍老,身子还是那样瘦瘦小小,永远看起来温顺柔和。
秦小霜看著她。「我是秦松岗的女儿,请问你是秦太太吗?」她没办法叫她二妈,那女人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妇人的脸上闪过尴尬。秦小霜看起来是这亲近,她不知道该怎麽应对才好,她嗫嗫著。「我是,请问我应该叫你……」
「叫我秦小姐吧。」她脸上几乎没有什麽表情。「我是来给我父亲上香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没有。」妇人礼貌地笑一下。「晚上八点的时候,做法事的道士才会来。那时再请你给你爸爸念几部经吧。」
「知道了。」秦小霜点头。
「请进来休息一下吧。」妇人招呼她。她不像是她父亲的女儿,倒是比较像远来的客人。
「不用了。」秦小霜摇头。
「妈。」一对年轻男女,从屋子里面出来,看到秦小霜的时候,他们突然不作声,只是打量著秦小霜。
秦小霜看著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年轻男女和妇人是家人。是不是家人只需要去感觉,就能分辨,就算他们不叫那声妈,她也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她父亲背著母亲在外头生下的小孩。
她一直长得像母亲。而这两个人,长得反而像父亲。
一股荒谬难过,而且难堪的情绪在胸口漫开。
她收拾了心绪。「我晚上再回来。」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在交代公事,那样的冷漠,是拒人千里的。
连一声再见都没有,秦小霜就背转过身子。
等她走了好几步之後,妇人才急急地赶上她。「秦小姐。」妇人还是以这个生疏的称呼叫她。
「有什麽事吗?」秦小霜看著她。
妇人诚恳地说:「你爸的遗嘱里头有提到你。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爸爸说他没什麽可以留给你的,这栋房子留给你做嫁妆。」
她这麽说,并不是要秦小霜感动或是什麽,她只是希望秦小霜不要这麽怨恨她的父亲。秦小霜冷漠的态度让她难以忍受,她不想秦小霜带著这样的脸,带著这样的心情,来为她因丈夫上香。
秦小霜并不如她所想的,闪过泪光或是感动地软了眼眉,她反而皱起了眉头,平著声音问道:「他留给你们什麽?」
妇人愣了一下,支吾著。「没有留太多……就一些生活费而已……」她没有说谎,那是她仅有的,她怕秦小霜不相信要来跟她抢。
看著她的表情,秦小霜哧地勾了嘴唇。「房子给我,你们住哪里?」
「我们会去找地方住。」妇人小小声地说。丈夫所有的决定,她都会支持的,虽然……
「我在台北工作,要一栋彰化的房子做什麽?」秦小霜蔑然了笑。「他一直都是这样,任性而伪善。」
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亲。他们一家人一阵错愕,看著秦小霜再度转过身子,迈著步伐离开。
「她怎麽这样说爸爸?太过分了!」等她走了,妇人的儿子和又儿才回过神来,愤愤不平地说。
「唉。」妇人摇头叹息。
★★★
晚上,秦小霜再度回到她父亲生前的住处。
她一身的黑,削瘦的身子显得更单薄,白皙的脸庞则近乎惨日。道士在灵位前诵经,她默默地捧著经书,猛地一看,更似误闯的幽灵。
那双大眼睛,空茫茫地瞅著她父亲的照片。
袅袅渺渺的烟雾绕著她的视线,熟悉又陌生的照片与她对望,这一眼如此真切,却是阴阳隔离。
牌位、人偶、供品、莲花,迎亡者来,也送亡者走。诵经磬中,神佛慈悲、亡灵忏悔,应当是生者悲啼、死者踟蹰,而她却没有哭泣。
她身旁的人,都穿著一身黑色,一切像是影子叠出来的,虚幻不真。她到现在都还没办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已经死的这件事情。
她还没准备好了结和他这一生的爱恨啊!他就这样先走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他说丢,就这样丢下了她。他口口声声想见她最後一面,却在头七的法事中,把她丢给了一群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是他的亲人,却是她母亲的仇人。而她,因为共同的血脉,而尴尬地杵著。
若他的魂,真有来的话,她想问他,是不是曾经认真地为她想过,要不,怎麽能如此残忍地待她?
他是她的父亲,按理说,是当她一存在,就注定应该会爱她的人。
音乐铃声突然响起,乱了规律的诵经声。
所有人错愕地寻著声音,秦小霜皱紧眉头认出了铃声,那是她手机的声音。
她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放下手中的经文,接起了电话。「喂。」她走到旁边去。
电话那头传来颜仲南松了一口气的声音。「MyGod!我终於找到了你。小霜,我人在彰化,你在哪里?」
乍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喉咙突然一热,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的空隙中,他听到电话的背景中,有诵经的声音传出。他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仪式的进行。
「你人怎麽会在彰化?」她问。
他赶紧解释。「我听说你请丧假,要回彰化,我不放心,所以跟来看。」
她眉头微皱。「你怎麽知道我在彰化哪里?」
「我就是不知道啊。」他这一路上拜托过上帝、观音、阿拉、妈祖。「还好连络上你了。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的天啊!」她低呼。他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就来了。他可能扑空,可能白跑,还可能被她斥回。他怎麽这样冲动啊!
「你那边情况还好吗?」他担心地问。听到地低呼的那一声,他以为她出了什麽事。
「还好。」秦小霜移开目光,其他人正往这里看来。
她的「亲人」们,一边诵经,一边不友善地观量著她。
秦小霜收回视线。「你方便的话,十一点来这个地址接我。」她报出「家中」的住址。
「好。」他二话不说口「我等你。」她挂掉电话。拿起经文,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同样穿著黑色的衣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融不进这里。比起她死掉的父亲,她更像是漂泊的灵魂吧。
始终不知道哪里是她可以落脚的地方,但是至少,至少现在她知道有一个人会等著她啊。
她的目光望向门口,想像著颜仲南将要出现。心因为这样而安了。
★★★
晚上十一点,颜仲南来接秦小霜离开。
他下了计程车,看到秦小霜和一名妇人交谈著。「秦小姐,等出殡的日子决定之後,我们会再告诉你的。」
「那就麻烦了。」秦小霜的态度像是和葬仪社的人说话,而不是死者的妻子,名义上她的二妈说话。
颜仲南朝这里走来,秦小霜转头瞅著他。「我走了。」她大步地迈向颜仲南。
颜仲南对她一笑。「有什麽东西要我拿吗?」他听到有做法事的声音,以为应该是在寺庙,可是这里看来像是住家。
「没有。」秦小霜回答他。「我的东西都放在旅馆中。」
「旅馆?」他觉得奇怪,她的老家不就在这里,为什麽要去旅馆?
她看著他,平静地说:「这是我爸第一和第二任太太的家,不是我的家。」
他恍然大悟,轻轻一笑。「那我们坐计程车去吧。」视线的余光扫到有三个人影在门口对著他们指指点点。
秦小霜看到他的表情微有不同,薄唇一勾。「那是我爸爸和第二任太太生的小孩。他们应该是在猜,你是什麽人、来做什麽。」
秦小霜勾动的薄唇,流露著嘲弄。「你可以过去和他们说,你要带我去旅馆开房间。」
父亲一死,回来奔丧的时候,却和一个男人开房间,这种话听来够呛了。颜仲南却蓦地觉得心酸。
他本来还在想著,丧父之痛会让她如何哀痛,可是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用著奚落甚至是刻薄的语气述说著自己。因为一这样,让他更加难过。
他猜想,她不是不在乎,而是除了伤心之外,她有著更多无可名状的愤怒。那愤怒也许是对自己,也许是对父亲的另外一个家庭。无可排遣的慎态,最後以一种冷然而犀利的言词来伪装。
他深邃的眸光一柔,她轻觑了一眼,低头转去。
她经常能成功地用冷漠来隔绝人和人的距离,唯有他,她办小到。他总是笑笑地,用不说出口的温柔,一眼将她看穿。
是不是这世上,真的会有这麽一个人,他会用最独特的眼光和态度,去看待自己,对待自己?
她的眼眶突然泛潮,他总是让她变得脆弱而多感。
他一笑。「带你开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