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面,纪真正从染缸里拉出一条已染好黄色颜料,刚浸完冷水固定色泽的布,他手腕施劲甩甩,那布便在空中不断的转着圈圈,变成一根长棍的模样。
随着他的动作,布上多余的水被甩了出来,溅上染坊里男女工人的脸上、身上——
大家笑着东躲西逃,却又觉得很精彩,于是鼓掌喝彩。
纪蔷更是笑得喊肚子痛,没看过有人用这么花稍的方式在拧干布呀,要是大家都得学这花招,那岂不是累死了?亏他还说这方法快又简单,真是胡说八道。
纪真大喝一声,将手里的布棍往天上一丢,落下来的时候刚好搁了一半在竹架上,他跃上去抓住一端,一个鹞子翻身将布反转开来,飘飘荡荡的挂在竹架子上晾晒。然后,他优雅的落了地,接受众人的再度喝彩!
「好看是好看,不过似乎没多大用处。」花白胡子的工头王叔说笑,「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用老方法吧。」
虽然要用到两个人力,不过挺省事的。
原来是纪真无聊,看见大伙忙着拧布,于是突发奇想,想教大家简单又容易的方法。可是学武之人觉得简单的事,对寻常人来说可是千难万难,因此大家只看他表演,真的要学还是兴趣缺缺。
「我看还是别折腾我们这把老骨头喽。」
「王叔说的是。二少奶奶,你说是吧?」工人们又笑又说的,染坊里的气氛始终是愉快、轻松的。
纪蔷点头道:「你们别理他,咱们只管用老方法,这人可不是咱们四季染坊的人。」
她这么一说,大家又笑了。
「是呀!纪真是南陵染坊的人,怎么跑我们这里胡闹来了?」
「一定是‘那里’冷清没生意,咱们纪公子是个爱热闹的人,当然往这边跑啦!」
「我说二少爷也真可怜哪!唯一的工人也跑啦!哈哈……」
纪真反驳道:「我又不是工人。」
王叔笑着接口,「那更糟糕啦!一个工人都没有,生意只怕做不长。」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都希望织造品大赛是单奕月输,好让他快点用大红花轿把纪蔷给娶回去。
这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大伙二少奶奶也叫了这么多年,全城的人都认定他们是夫妻,他不娶怎么可以呢?要知道纪蔷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可是祟高无比,比那个自小离家学武的二少爷还来得高。
闻言,纪蔷忍不住噗哧一笑。「好呀!你们这些人背后说二少爷的坏话,当心他听到了不高兴。」
工人们哈哈大笑,异口同声的说:「我们心里只有二少奶奶,况且这是事实也不怕二少爷恼。」
纪真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你给他们灌了什么米汤?一个个都向着你。」根本就是一面倒嘛!
要是单奕月真没娶老姐,可能会被群情激忿的工人们喂拳头喔。
纪蔷啐了他一口,满面红晕。「你胡说什么!这些叔叔伯伯阿姨们从小看着我长大,当然疼我啦。」
「说的也是。」
他同意的点点头。
大家正说笑时,一群人凶神恶煞闯进四季染坊。
原来是程老爷怒气冲冲的带着仆人们,难备来兴师问罪。
「纪蔷,」他往院子里一站。「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死丫头居然到梁记去胡说八道,说他联合牙保们设圈套骗梁老板上当。
气忿的梁老板跑来找他理论,但因为契约定了他也不能反悔,只把他臭骂一顿,说下次再也不跟他做生意了。
这也没什么,糟糕的是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以后他要接生意就麻烦了,人人都防着他嘛!就是有纪蔷这种多管闲事的人,跑去掀他的底。
「程老爷,你带了这么多人到我这来,是想闹事吗?」纪蔷性子拗,她觉得自己没错,因此也不怕对方大声。
他以为带一大堆人来,她就会害怕吗?哼,少做梦。想来闹事?可以呀,大家公堂见,看是他横还是她狠!
「是又怎么样!」程老爷恶狠狠的说,带着想要一口把她吃下去的狠劲。
「是的话我也不能客气。」纪蔷扬声道:「王叔,麻烦你请周捕头过来,就说有人在四季染坊闹事。」
「是,二少奶奶。」
「慢着。」程老爷阻止了王叔的去路。「我们只是来的人多了一点,可没损害到四季染坊什么东西,用不着麻烦官府了。」这臭娘们,明知道是他理亏,见不得官府的。
她就是吃定他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吧?没关系,明的不行阴的她绝对斗不过他。
他看这四季染坊不顺眼很久了!
☆☆☆
冲天的烈焰终于在水龙队努力之下,慢慢的熄了。
在阳光的映照中,焦黑的残垣冒着缕缕白烟,清得像是透明似的。
纪蔷无力的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块四季染坊的牌匾,愣愣的出着神,来来往往的人大声喊着什么、做着什么,她完全没注意到。
她只知道四季染坊毁了,毁在她的手里。
「纪蔷。」单奕月着急又担心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天哪!你没事吧?」
清晨四季染坊猛烈的火势把大家都吓坏了,他听到消息随即赶来,还好是从染坊前开始起火的,因此住在后面房子里的纪家四口才有机会逃生,否则只怕已经成数具焦尸。
看到她好好的坐在这里,他才知道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原来她一直都在他心中的,从六岁那年起,他就爱上这个有些坏脾气的小女孩。
纪蔷想忍着不哭,可是在看见他的时候,眼泪却不争气的滑下来。
她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四季染坊叫我给毁了!呜呜……」
他轻轻的抚着她的秀发,「你平安无事就好,四季染坊没了可以再建,你平安最重要。」
「不,这都是我的错。」染坊不会无故失火,一定是有人蓄意纵火。
除了程家之外,没有别人会使这么阴险的手段,都是她沉不住气,惹恼了程老爷,他才会命人放火,她知道一定是他唆使的,可是没有丝毫的证据,告官也不见得能还她一个公道。
「我没本事打理染坊,呜呜……我辜负了你奶奶、你爹和大家的期望!」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季染坊没了,王叔他们的生活要怎么办?」
都这个时候了,她考虑的还是工人们的生计,谁说纪蔷不善良、不好心的?
单奕月叹了一口气。「不会的,我们可以先安排他们到南陵染坊去,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她抽抽噎噎的说,「四季染坊还是毁了,都是我的错。」如果她肯听单奕月的,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那我们就把南陵改成四季南陵,你说好不好?反正都是我们单家的,两间染坊并在一起比以前的规模更大了。」
「可是,南陵是你自己的……」
「傻瓜。」他轻轻抹去她的眼泪,看着她沾着些灰烬的小脸,笑着说:「你是我的媳妇,我的就是你的,还用得着分彼此吗?」
「我……」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要生他的气,只感受到他的善意和真挚。「谢谢你,可是这件事我得要负责任的。」
她爹打理四季染坊十多年,一直平安无事,虽然没有赚大钱但也没赔了单府的银子。而把它交给她不过数月,不但没嫌到钱,连染坊也毁了。
四季染坊失火时,里面还堆着庆记商行委托的布匹,也一起毁了,她势必得赔偿一切的损失。
她好沮丧、好沮丧呀!大家都太高估她了,呜呜……
「我……我让大家失望了。」纪蔷泪眼汪汪的说,「你说对了,我只会使泼撒野,一点本事也没有。」
「纪蔷!」单奕月抱着她,把她满布泪水的脸埋在胸膛。「不是的,这只是小小的挫折,我会陪着你走过去的。我相信你会重建四季染坊,而且比以前还要兴盛!」四季染坊的被毁,严重的打击了她的信心。一股心疼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知道不能再让她继续自责下去。
「没事了。」他轻轻的温柔呢喃里透着坚定。「一切都会过去的,没事了。」
☆☆☆
「喝杯茶吧,」单夫人接过丫环递过来的茶杯,柔声道:「没事了。」
唉,这对冤家真是让她担心哪。
由于四季染坊失火,连带后头的住屋遭受波及,于是单老爷把纪家一家四口接过来单府住。
本来她还开开心心的看着小俩口一起进门,怎么知道才一转身,儿子就跑来跟她说,纪蔷不理他。拜托她这做娘的来看看她,帮他说几句好话。
说他已经知道拒婚很愚蠢了,说他已经知道六月初六的确是个成婚的大好日子,说他需要她。
儿子突然之间开窍了,全家自是欢呼声不断,在婆婆的急切催促下,她连忙到纪蔷房里,当起说客要劝准媳妇。
「嗯,谢谢夫人。」纪蔷已经梳洗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