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在赶什么?
如果是赶飞往台北的班机,她就算磨破了脚皮也甘愿。可是他们现在要往哪里去?还要待多久?还要奔波到什么地方去才回得了家?
「我们尽量往偏僻的地方走,避开布达佩斯附近的醒目景点。」他踱着大步疾l仃,在黄昏的古街中穿梭。「但是也不会离车站太远,在三十分钟之内的脚程,找平价旅舍住宿。这样随时都可以看情况动身,折回维也纳,飞往台北。」
蓦然回首,她遥遥落在他之后,急喘不休。
他只能再度停下脚步感叹,又忘了控制自己习惯与时间赛跑的独行脚步。
「妳有听到我这一路上的说明吗?」
她口干舌燥,四肢虚软地倚靠石墙上,专注地上气不接下气。别说是听见他说什么了,她连他的人都看不清,满眼星花。
「我说我之所以带妳到布达佩斯,因为这里愈偏僻的地方语言愈难沟通。」他就不信那些义大利追兵有本事讲德语或匈牙利语。「这可以有效地绊住他们!」
她根本听不进去。
够了,她已经不想再留恋对他稍纵即逝的好感。每每对他有些悸动的时候,总会发现他那些美好之外的绝大部分,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从小生长的环境中,没遭遇过这么粗糙的对待。即使碰到不友善的人,她也会识相地避开,减少接触的机会。但她这一路上逃不开他,只得一再承受难以容忍的蛮横。
他有他的计画,她也有她的安排。
入夜后的老街上,打烊的商店亮着寂寥橱窗,小餐馆处处灯火通明,有着宁静的小小热络。昏黄的灯光,将他俩的身影拖得长长,步往不知名的地方。
原本三十分钟的路程,他为了她沿路走定停停,几乎快一个小时后才抵达他预定的小旅舍。
魏君士熟稔地和旅舍老板寒暄着,仿佛旧识。她隐隐戒备地观察着这栋民宿似的温馨老屋,古朴而芬芳的木香,令人舒心,很难抗拒这里散放的暖暖人情味。
他真的很会挑住处。
「我们先到房间梳洗一下,再出去吃饭。」
她不想出去吃,只想倒头瘫睡。但是不行,她得储备逃亡的体力,非吃不可。
她真怀疑老板夫妇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他仍旧一派都会精英下乡度假的悠闲,她却一身宽松邋遢的旅行者模样,背上没有背包,脚下则有着双不适合跋山涉水的细丽高跟鞋。他俩看起来像什么?情侣、仇敌、主仆、还是毫关联的两个独立个体?
那最好,因为他们本来就毫无关联。这样,她溜走时就不会惊动到——
「妳在想什么?」
突来的深沉低吟,吓了她一大跳。他发现了她的盘算?
他直直瞅着惊魂未定的她,盯得很用力,像要搜出什么蛛丝马迹。
「我已经叫妳上楼两次了。」
啊!呃……「对不起,我只是想多欣赏这间屋子的布置。」
「是吗?」他由鼻孔一笑。
她心惊胆战地仰望等在楼梯上的他,这才意识到,眼前有比逃亡计画更大的危机存在:她又沦入和他共处一室的处境了。
糟了,怎么办?
在瑞士边境卢加诺饭店的「纯属意外」,又得重演?她不要!已经胡里胡涂做错了的事,她不想清醒地又再错一次,作贱自己的价值。可是,现在她还能怎么办?
他像是早已透视到她的心,淡淡呢喃。「放心吧。除非妳许可,我不会对妳怎么样。」
这项特赦,令她错愕。
之前那个误以为她是轻浮女子的魏君士呢?那个粗鲁狂妄的野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绅士?
「上来,我们只休息一下就去吃饭。」
朴实无华的卧房,没有什么金碧辉煌可言,也算不上宽敞,但卫浴设备齐全,布置十分居家而暖柔,是个会让人放松身心的友善居处。
「妳可以先洗个澡或什么的,我要到楼下上网。」君士抽出沙发上公事包内的Notebook。「这栋老房子的门锁都是旧式的,钥匙我带下去。我开门时会先出声,如果没听到我的声音门锁却动了,妳就搬椅子,用椅背抵住门把,大声求救,我马上赶到。」
喔,原来这种旧式门把可以这样御敌。那么等一下……
「别想把我挡在门外。」
她被前额倾近的寒吟吓到,连忙退后,紧张万分地瞪着他,他却还以她很陌生的神情。像是浅浅地好笑,又像是她想太多的幻觉:有点好玩似的,却又笼罩着惯有的深不可测,让她抓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该不会是在逗她吧?可是,又不太像……
她不知道自己顺着他离去的身影、盯着早已带上的门扉发了多久的呆,只知道猛然回神时,她有多懊恼于自己的笨拙。
他的手机就留在公事包内,为什么不赶快拿来用?
她仓皇搜出他的手机,再奔到浴室快快放水,霎时浴缸发出热闹的蓄水声,热气蒸腾。她迅速褪下衣物,只围着大浴巾,香肩裸露,一副正要沐浴的模样。
这一切不过是预防万一:免得他霍然闯入,突击检查,人赃俱获。
浴室的收讯好糟。她只好一面搜寻手机内资料,一面往卧房的窗户方向移动。
星夜满天,她却无心观赏。手机拨通的,不是她远在台北的亲友,却是——
「喂?阿道夫,我是吕迪琪。」
对方愕然,好像从不曾自魏君士的来电显示中听过女人的声音。
她快快交代清楚想请他帮忙的事。他也不多事、不多话,办得到的就OK,办不到的就拒绝。他不问他们目前的状况,也不好奇一下她到底想干什么。
发问的反倒是她。
「你和那女孩到布拉格之后,有追兵找上你们吗?」
「没有。」
「那有看到附近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吗?」特别是义大利裔的。
「没注意到。」
显然,魏君士的顾虑根本是多余的,他们完全不需要跑到布达佩斯来闪躲追兵,直接在维也纳上飞机就可以回台北了。
她讨厌这种被唬弄的感觉,用不存在的敌人来恐吓她,跟着他疲于奔命。
她早就隐约怀疑,他是在小题大作,拿她来玩他对洁儿的报复游戏。又不是在搞情报战,哪会有什么追兵。她从这整出灾难的第一天起,就不曾看到过他宣称的追兵。
在米兰的豪邸饭店时,她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所谓的义大利打手。即使翻越阳台外栏逃命时,她曾听到房门外有撞击声,但她还是不曾看到有什么。
逃到米兰火车上时,她曾瞥见到月台远处似乎有匆匆赶来的人影,但哪个月台上没有这种赶搭火车的光景?他由哪一点认定那就是追兵?
整个逃亡之旅,活像一场骗局。
在法兰克福机场,他们确实遭人追击,但那可能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不一定与她有关,却把她牵连在内。
之后的赶往维也纳、分道扬镳,无论布拉格或布达佩斯,都没有他鬼扯的那些事,她却傻傻地被他拖着四处乱窜。
骗子!
「迪琪。」手机那方传来冷淡的低语。「我知道妳很想回家,想到甚至开始在胡思乱想,但请不要找错对象发泄情绪。」
她恍然大悟,自己竟对着手机在哭。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在对你发牢骚!」
「我说妳找错发泄情绪的对象,不是指我,而是君士。」
泪人儿一怔,不懂。
「他如果知道妳在怀疑他、否定掉他这一路上的卖命卖力,妳就完了。」
「可是他的一切说辞都像空的,根本没这回事。」全凭他一张嘴,天花乱坠。
「迪琪。」门板外赫然传来敲门声。
她站在床边的窗户前,惊惶回头,却又被另一方的手机唤住。
「迪琪,我和那女孩在布拉格确实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但是——」
「迪琪,我开门了。」
「等、等一下!」
「我和那女孩负责带的那套假西装被偷了。」
被偷?!只偷西装却不偷钱包、行李等更明显的标的物?
「你确定是那些追兵偷走的吗?」只因里面可能藏有一幅画。
「我不确定,布拉格的治安向来不怎么样。」扒手横行。
「迪琪?」门外狐疑。「妳在跟谁说话?」
「我没有!我是在……」
「所以君士要是知道妳现在在谋画什么,他绝不会饶了妳。」
「所以君士说的都是真的吗?他也真的会带我回家还是又在——」
门板猝然开启,巨大身影堵住走廊外的光线,却堵不住紧绷的气焰。
啪嗒一声,手机掉落床边地毯上,通话中断。
完了!
她僵直地不敢动,定在窗前。他一瞬不瞬地,锐利地盯着她不放,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将她吞噬。
夏末的星夜,薄凉如水。远方浴室内仍在哗声大作地积了半池的水,氤氲热气浅浅弥漫房内,如梦似幻。她怯懦地伫立原地,哪里也不敢乱看,生怕不小心瞄了地上的掉落物一眼,引起他的注意,事情就真会无法收拾,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