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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锐双瞳转回迪琪脸上,她像突然停格的静止画面,伸长的小手才接过饮料,却不敢抽回,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没有要喝酒,我只是……有点渴。」

  的确,她手中拿的透明杯里,是饱满黄澄的果汁。

  一触即发的场面,旋即淡淡消退。服务生继续推着推车前行,她忐忑不安地啜饮果汁,戒慎小心地欣赏窗外风景,平凡无奇。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似乎在他闭眼睁眼的几秒之中,曾有过什么动静。他太累,累到失去精确的时间感,无法辨别那其间是一瞬间,还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冷眼睨着她良久,沉默不语,不时垂睇自己身畔安放着的公事包。该不会……

  查票员来了。跨越多国的欧陆火车,车上的验关工作多由移民局官员执行,偶尔也会询问一些问题,形同机场通关的例行手续。

  「我的护照……可以由我自己保管了吧。」她接过他递来的证照时大胆上谏。

  之前是因为忙于奔波,她身上又没有任何具实用功能的口袋,只好寄放在他那里。现在她一身自助旅行者宽松的简便打扮,多的是可放个人物品的口袋。

  他不反对,但锐利的眼神,总让她觉得好像已被看穿了什么。

  透过他和查票员的交谈,她才知道他们将会在布达佩斯下车。

  「我们为什么要去布达佩斯?」查票员定后,她急急追问。「从那里也可以直接飞回台北吗?」

  「不能,还是得回到维也纳转机。」

  对于他的答案,她已渐渐学会适应挫败,沮丧地瘫靠回椅背,茫然远眺。

  「阿道夫替我们把可能的追兵引往布拉格,」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这一切也许是他想太多。「等对方发现中计了,要往我们这里追来已经不可能。」

  她才不想知道,可是……「为什么?」

  「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中间,隔着斯洛伐克,那里的签证很难取得。那些追兵势必得折回维也纳,才有可能追过来。」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追过来呢?」

  「我们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国家去了。这是在时间的差距上,赚取空间的差距。」

  她眨巴大眼,思付半晌。「听起来好像传统机械手表的概念。」

  他将自己戴着腕表的大手,抬到她眼前,等着下文。

  「啊,对,就是这种表。」她接过他的巨掌,仔细研究。「不是电子的数字表,那根本没有什么思考层次。看,这上面的数字和指针的移动,是看得见的空间。时间是抽象的、看不见的四度空间,钟表却把它用具象的、看得见的三度空间呈现出来,这不是很奇妙吗?」

  蓦然,她从沉思的自言自语中醒过来,不自在地还回他的手,左右为难。

  她跟他讲这些干嘛?她这一路上受到的冷嘲热讽还不够?

  算了,随他笑吧。地再也下会眼他多说一个宇约……

  「妳如果喜欢钟表,应该去过巴塞尔。」他垂眸淡淡把玩腕上极品。

  「没有,我只是对机械表本身感兴趣,但还不到收藏家的程度。」巴塞尔表展那种层次的奢豪,与她无开。「如果真要去巴塞尔,我还宁可到百达翡丽的博物馆走走。」

  便宜又有收获。

  「妳会负担不起?」

  「不是负担不负担得起的问题,而是……」猛然间,温吞变为警觉。

  他为什么会认为她负担得起?

  「妳的个人资料,上网查很容易。」他着迷地赏析自己腕上的飞行陀飞轮表面,呈现出德系表款的严谨及日尔曼的民族性。「你们太庆集团的叔叔伯伯太伟大,小辈们个个都被压得死死的,看不出作为。是只有妳这么没出息,还是妳这一辈的接班人统统都这样?」

  他查过她的背景了,她对他却仍一无所知。虽然家里的背景被他知道了又不会怎样,她还是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太庆集团这几年跨足电子业,结果好像始终都不怎么样。鸿海大军压境之下,你们的毛利率一直很低,订单也不稳定,继续投资也只是在烧钱。所以妳才这么清心寡欲吗?」

  「那是……我三叔的投资,已经跟家里的制造本业切割开来了。」与她毫无关系。

  「分家了。」

  「不是,只是把本业和电子业切割开来,让三叔可以放手发挥,不用受家族争议的牵制。」

  他还以冷笑,垂眸把玩名表。

  好讨厌他这种态度。可是……家里的官方说法好像也只能麻醉自己人而已,外界从没把它当回事。认定是分家了,就是分家。

  她也真是笨,干嘛顺着他的话有问必答?

  「妳的钱被管得很紧,所以洁儿一提出米兰一周任妳玩的免费行程,妳就心动了?」

  「我没有那么寒酸!我是因为——」

  他挑衅的眼眸点醒了她,即时收口。

  讲那些做什么?而且,连她自己都不太想记得的事,何必招供,让他讥诮?

  「妳是洁儿的幸运娃娃吗?」

  「不是。」她深陷庞大座椅内,自己对自己生闷气。

  幸运娃娃,是洁儿那挂千金帮在美国读书时最爱玩的游戏。她们喜欢将漂亮可爱的女孩收为自己的小跟班、小宠物、洋娃娃之类的,互相分享或较劲,或经营她们自以为神秘的某种小秘密。

  「妳看来就像是洁儿最得意的收藏。」

  「你的推论很可笑。」她甚至不屑去笑。

  「妳没发觉洁儿的脸动过手脚?」

  迪琪一怔,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正堂而皇之地大胆审析她的脸庞。眼睛、鼻子、双唇、下巴,细细打量。

  「她的脸应该曾参考妳的型微调过。」非常高明的微调,让人看不出有整形手术翻修过的痕迹,反倒细腻地略作处理,仿佛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逐渐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妹很讨厌她。」

  她愣愣眨巴大眼,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

  「我也搞不懂妳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态,愈是看不顺眼的人,就愈是在意、关注得不得了,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尖酸刻薄地一样一样批个体无完肤。明明没什么交情,却好像连对方的影子都深恶痛绝似的。」

  她尴尬地保持沉默,无言以对。他说的虽然没错,但是……

  「我想,你妹妹之所以对洁儿反感,应该是因为你的关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狠狠看某个人不顺眼。

  「我很确定我妹没有恋兄情结。」无聊到去吃洁儿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当她心中崇拜的英雄遭人耍弄的话,她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那个英雄形象,就把情绪的矛头指到对方身上。」

  他淡漠瞥睨身畔感慨的小人儿。「我以为妳念的是金融。」

  「我是,而且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还会客串江湖郎中或心理医生,帮人算算命或看看病。」不必等他嘲讽了,她可以自己来。

  他好笑,却本能性地压制成不动声色。

  他从不喜欢跟人谈,但要更深地探测她,就得谈他自己。因为她心思虽然灵巧细腻,却不够精明,容易哄骗。

  「对洁儿反感的不止我妹,阿道夫也很不爽,他的反感就跟英雄崇拜无关。」

  阿道夫也讨厌洁儿?

  「他才跟我抱怨,每次只要洁儿一来电,我们就有事情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散漫地迟迟不回答,吊着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找人帮忙,从不问人当时忙不忙。只要她开口就要人一定得优先处理,打乱别人原有的时间表,却毫无歉意。这如果只是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但她每次都这样,惹得阿道夫都忍无可忍。」

  「你可以跟洁儿说明——」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而是她听不听。」

  「这也是你当初跟她分手的原因吗?」

  他还以一记冷瞪。「我跟她分手?」

  她的心瑟缩一抽,后悔自己坦然出口的笨问题。她不是故意要问,也劝过自己好多次别老想着这件事,哪知嘴巴会突然失控,问了不该问的事、听到不想听的答复。

  他至今都没跟洁儿分手。

  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是小俩口在闹别扭。

  所以,他和她在卢加诺的那一夜,纯属廉价而低俗的意外……

  「根本没有交往过,哪来的分手。」

  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住她无限下坠的失落感,被陡然悬在半空。

  他和洁儿没有交往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彼此很熟,可能连彼此的身体也很熟,他却说根本没有交往过。他指的是哪一种交往?是谁和谁交往?

  主词的对象不明,动词的定义不明,中文的暧昧模糊,乱了她的心。

  她、她不是在妄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得搞清楚这事不可。

  「你指的是——」

  「该准备下车了。」

  再一次地,他提了东西就走,把她抛在身后。

  她又开始苦苦追赶的奔波,从火车上追到火车下,从河的此岸追到彼岸,从大街追往小巷。他的体贴,只在于替她拿着整套西装站在远方,给她一副催促的回眸,指引她重重迷宫中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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