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说话?很好,她哭的时候也不爱被打扰。
点点趴在膝盖上,继续掉泪,继续惨兮兮地哭,哭得好悲切,一声声,上气不接下气,若是在深夜里,很容易让人误解聂小倩大驾光临。
男生嫌恶地往左边移开几吋。
他叫江希壬,是中学生,父母亲在幼年时往生,他由奶奶一手带大,祖孙相依为命,日子倒也幸福平顺。
若不是日前,奶奶心脏病发作,他们的幸福会延续。
但医生诊断后,幸福转眼失踪。
奶奶的心脏很糟糕,唯一的治疗方式是换心,但换心不是简单手术,除开庞大的医疗费用之外,还要排队等候,听说,大部分病患都是在等不到心脏的情况下往生。
况且,医院评估过奶奶身体的各项指数,觉得依照眼前状况,手术不是最好的选择。医生说得直接,他说眼前最好的方式是药物控制,至于可以撑多久,谁都没把握。
希壬够独立了,他也不是小到无法承受遽变的年纪,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恐惧,万一最坏状况发生,他就剩下一个人了,一个人的人生……无法想象。
“我错了,我不该违背爷爷奶奶的意思,我该尽力劝历行哥留下……呜,对不起……是我害历行哥出车祸,我是坏蛋加笨蛋,我是白痴和智障的综合体,呜……”
胖女孩哭得很戏剧化,不去演戏实在太对不起她的天赋异秉。
希壬无奈,屁股再挪两公分。
他仰头,让眼底泪水风干。
奶奶是坚强女性,辛苦了一辈子,殷殷期盼自己成器,而今,他未茁壮,她却要先面对死亡,这教她情何以堪?
他思考着接下来的路,然而,女孩的哭声断断续续,一而再、再而三破坏他的专注力。
“呜……怎么办?帅帅历行哥撞成钟楼怪人,走到哪边都会被人取笑,要是换成我,一定活不下去,怎么办?呜……历行哥怎么办、怎么办?”
活不下去吗?正好,先把心脏捐出来再去自杀。希壬冷哼。
真是够了,钟楼怪人又如何,能活着还不够?
希壬横女孩一眼,拍拍屁股,打算走人,她的哭闹声,让他没办法定下心冷静思考。
胖女孩越哭越精采,她竟然在希壬起身前,倒向他的肩膀。
哇哩咧,要不是他的肩膀宽厚、身体强壮,谁受得了这种剧烈撞击,那力道和慧星撞地球相差不大,一口气撞死他身上两千三百万颗细胞。
希壬瞪她,她哭得理所当然。
“呜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要怎么办才好?”她抓起他的袖子往脸上胡乱抹。
脏!希壬扯回袖子,她以为他是人肉舒洁,还是立体五月花?
点点抬头,泪眼迷蒙问他:“请你告诉我,有什么补救办法?”
补救什么?补救那个钟楼怪人?关他鸟事?
“你可不可以给我建议,我做了坏事,把历行哥害得支离破碎,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错?”她抱住他的手臂问。
她问他就要答?谁规定的?他欠过她?
他把她的头推开,然下个撞击,她又撞回他怀里。
这次有九二一的威力,威力不大,大概只像七百多颗原子弹同时爆发。
希壬想抽回手,但点点像只章鱼似地,死拽着他不放,他从衣袋拿出原子笔当扳手,一只一只挖开她的手指头,但下一秒钟,她被扳开的手指头又马上扣回来。
“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没有人肯跟我说话,要是你也不跟我讲,我就好可怜哦……”
她一面哭、一面加大力气,力气大到希壬无能为力救回自己的手臂。
那么孔武有力,怎不去比赛相扑?
希壬喷气,没见过既肥胖又愚蠢的爱哭女生,他百般不愿意,可为了自己的洁癖,他还是从口袋抽出面纸,递给她。
“你真好,谢谢你。”
用卫生纸胡乱抹一通,她吸吸鼻子,对他释出笑意。
谢你的大头鬼。希壬不耐烦地扫她一眼,他指指自己的手臂,暗示她,抱错别人家的东西。
“哦!”
点点终于注意到了,松开两手,脸上挂起歉意。
很好,她总算表现出人类行为。
甩两下袖子,他转开身。
“可以……”她只问一点点。
他猛回头,死盯着她,点点吓得把话缩回去。
两人相视,点点在估计他的危险性,担忧星火燎原,烧掉她一身脂肪;而他在审视她,看她还能够让人多讨厌。
她嘴巴张张合合,片刻发不出声音。
不问了,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想和她磨时间,二度转身。
希壬拉开门,同刻,点点鼓足勇气,对他的背影问:“你可以教我,我该怎么办吗?”
什么怎么办?哦,如何对钟楼怪人做补救?答案很简单。
希壬用冷冷的音节吐出两个字:“献身。”
有人愿献身给钟楼怪人,钟楼怪人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自信心。恶毒笑两声,希壬大步离开。
大哥哥说献身……嗯,不错的建议,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了。
对!她要告诉爷爷奶奶,不管历行哥变成怎样,她要嫁给他、照顾他一辈子,要是有人敢取笑他的容貌,她就跳过去揍对方一顿,要是有人敢背地里说历行哥的坏话,她要把他们骂到头皮发臭。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她要挡在前头,当历行哥的盾牌,谁都不可以在她眼皮下对历行哥坏!
*
第1章(2)
历行哥……不对,是钧璨哥,爷爷替他改姓名了。
钧璨哥清醒,谁都不认得,车祸撞坏了他的记忆力。
姑姑问,几时他才能恢复记忆,医生说:“很难讲,有人三五个月、有人三五年,也有人终生不再记得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医生的说法让爷爷当机立断,他替历行哥改名字、迁户口,并捏造出一段不属于钧璨哥的过去,爷爷要钧璨和台湾彻底分割。
爷爷的决定没人敢异议,况且,钧璨哥醒来后,大家都忙翻了,把时间拿来安慰他、照顾他都来不及,谁还有力气去和爷爷作对?
到最后,连支持钧璨哥回台湾的姑姑也承认,依他的病情,留在美国才能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中午,点点提药膳进病房,笑弯眉,想把开心一并带给钧璨。因为他的脾气很坏,对谁都坏,坏到让人想抓狂。
“钧璨哥,你瞧,我给你带什么?”
点点把纸袋打开,将白白香香的桂花倒进碟子里,凑近他鼻间。
书上有写,丧失记忆力的人要多给他和以前有关的刺激。虽然爷爷不希望钧璨哥想起以往,但点点希望他至少想起,他是第一个送花给她的男生。
钧璨在生气,从他知道自己有张七零八落的脸孔时就不断发飙。
虽然脸孔缠着纱布,虽然他不知道纱布下面是怎番模样,但护士小姐的哀怜眼光,带给他足够想象。
他气自己怎不在车祸中死亡,为何留着一口气,面对比怪物更可怕的自己。除了对残破的面容生气之外,对过往的事一无所知也让他气急败坏。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围在身边的“家人”是假是真,他气自己被困在小小的病床上,无力改变眼前,他有非常严重的挫败感。
然,甜甜的花香飘进鼻息间,他的怒气像泄了气的球,不再精力旺盛,纤细的丝线牵动他心底某条神经。
眼光柔软了,他喜欢这种小白花,喜欢它甜得让人想一口吞下的香味。
“钧璨哥,很棒的香味对不对?第一次见面,你送我这种花,我不认得它,但是好喜欢,我请园丁叔叔替我找,他找到了,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作桂花,还在花园里种下好几棵,等你出院,我天天拔一些,放在你床前,好不?”她叨叨说个不停。
他送她桂花,表示以前他喜欢她?
冷淡眼神飘过,他记不得她。
“记不得”再度惹火钧璨,被桂花打散的怒气,再度聚拢。
他痛恨这种感觉,身边人个个对你热切,你偏想不起来他们在你生命中占据什么角色,他像移民地球的外星怪兽,水土不服。
“饿了吗?吃饭!”点点笑咪咪地把菜端到桌上。
钧璨背过,不回头。
她笑笑,绕到他面前说:“奶奶特地上唐人街买雪蛤,很补呢!你多吃点,把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准备下次的开刀,整型后,你就会变成很帅的男生。”
钧璨没应话,撇开脸,不看点点。
“千万别担心,眼前的模样只是暂时的,等整型手术过后,你将完全不一样。”她不停劝说。
他仍旧不动,任凭点点说破喉咙。
点点把雪蛤端近,笑眯眼道:“你害怕整型手术吗?不会啦,韩国人都很爱呢!那是他们的全民运动。听说韩国父母如果生下女儿,从她出生那刻起,就替她们存钱,好让她们长大后去整型。”
他不答话,脸紧绷、眼光冷漠。
“你的心情很糟?没关系,吃饱心情自然会变好,不骗你哦,这是我的经验。”说着,她舀起汤,靠到钧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