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地狱中,才会见到这般残酷又冶艳的血花。而他却一手在人间,毫不留情的种下了它,当作是爱她的一种决心。
景华闭上眼,不愿见今日他的狠心,将自己化成地狱的恶鬼,血洗整座深宫。
「邦焰……你为何要这样做?」她问得颤抖,心冷得犹如冻在冰窖之中,已寒透的芙渠。
「妳要我成大事、做英雄,我便如妳所愿。」朝她伸出手,邦焰要她将当初两人起誓而为记的痕迹,见得清清楚楚。
「可我不要你犯下滔天罪孽!」景华含泪,他这样算什么?和其它受欲望蒙蔽良知的恶人有何不同?「你杀的,可是无辜之人!」
「我若不杀,他们便是阻饶我前进的绊脚石。」他说得理直气壮,终化成罗剎,无心无泪。「要做,就要够狠!」
景华挥开他的大掌。「邦焰,你丧心病狂了!」他怎会成了这模样?七分不像人,三分已成鬼!
「为了妳,要我成魔都甘心!」他将她扯到怀中,俊容布满戾气。「纵使死后受千刀万剐之痛,亦是无怨!」
她永远不会晓得,那一日她成了赵国的太子妃,他的心痛是无可形容。甚至是比千万只蚁虫蚀咬,还要更疼上千倍万倍。
「这三年来,妳永远不会明白,我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入眠。」说是悔恨交加,还无法一言道尽。
「难道我又快活?」景华大吼,失去往常冷静。「我总在想,这生为何如此漫长!」她守着这座宫阙,犹如冷宫,沉闷得毫无生气,比陵寝还要教人感到恶寒。
邦焰拖着她,欲将她带走。「只要杀了赵王,我登上王位,妳便属于我的!」
景华哀莫大于心死,他到底也当她是爬上王位的附属品了。「邦焰,你是爱我,还是拿我当你做英雄的借口?」
「因妳,我企图改变自己的命运,纵然不是走在正道上,也不得不走。」要是没遇见她,或许今日他也不再是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无法回头。」
邦焰将她拖离宫殿,后又遇见前来阻挡的余兵,他一掌掩去她的双眼,扬手不留情的取下数十多条性命。
她听闻兵刃砍至肉身的细微声响,那本该是被湮没在秋风之中,却意外钻入她的耳里,被放大得与好比鼓声,震耳欲聋。
「邦焰……」她在他的怀中啜泣,她终究为他招致灾祸。
再度睁眼,眼前尸首倒卧在地,十步之外,一条他方走过,便吞下难以估计的生灵所魂断的血路。
他已成魔,不再为人身。
景华泪水沾湿他的铠甲,残余的血痕和滚烫的泪珠融在一块,在他心口中再度幻化成另朵名叫良心的红花。
「住手……你快住手……」她扯着嗓子,悲恸至极,欲唤他清醒的吼声,被兵刃相击,无数哀号泣声给掩盖。
他杀人如麻,身手矫健得不似凡人,银光流转间,招式利落得像黑白无常拘人魂魄,一勾便无回头之境,只能迈向阎王殿前论功过。
然而,他再有通天本领,神魂已冷酷得失去人性,可终究是肉身,也有极限。眼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卒至殿外涌入,让邦焰欲杀赵王的计划是铩羽而归。
「邦将军!你赶紧回头,别再执迷不悟。要是太子妃有个万一,你是唯一死罪!」曾经同为生死至交的战友,今日见邦焰鬼迷心窍,起兵造反,悲痛至极。「我会和大王求情,但愿你能到此为止。」
「滚,别拦我!再啰唆,我连你一道杀!」挥舞着大刀,他若回头,这些年的煎熬又算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若不做枭雄,就仅能是永远的流寇!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是他的豪赌一回,赌上生命的一回战役,是为自己而战,为她而战,为他俩的爱情奋勇一搏。
若不这般,他一生回首,能够想起什么?至少,他曾经勇敢过,也曾轰轰烈烈、奋不顾身过。
因为有她,他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英雄!
*
昙花虽美,不过一夜美丽,此生有相遇、惜相逢,生死门前互等候。今日一别,来生再见……切莫忘怀,掌中誓约,魂灭情不变,吾心亦不变。
江河湍急、白浪滔滔,岸边芳草萋萋,可比人间仙境。
两道身影伫立,浑身血淋,已分不清蹒局踏来的路子,遗留在沙地上的是先前沾染的热血,更甚是自他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艳血。
曾经,他走到穷途末路之际,因为她而遇见曙光;直到后来拥有千金万银,却见她投入他人的怀抱中;如今手里再度有她,他也同样到了被逼到死胡同里。
邦焰握大刀的手,早已失血过多达麻木的状态,他浑身是伤,铠甲残破不堪,形势狼狈难堪。
那些跟随他的兵卒,已被赵王身后及时赶到的援兵全数歼灭,剩他一人尚做困兽之斗,情势危急。 人生没有几回大起大落,焉有何色彩可言?但,邦焰万万没想过,会来得这样急、这样快。
秋日不寒,风儿势暖,可他却身子感到万分恶寒,冷得犹如裸身躺在雪地,浑身骨肉都刺痛得让他颤寒。
「邦焰,我们还能回头吗?」立在他身侧,景华轻声问他,将手按在他的腹背上,企图止下盈满热血的伤势。
「妳想回去,还是劝我放下屠刀?」他不愿成佛,已是邪魔。
手里的大刀,这些年不知斩杀过多少宝贵的生命,除了炼狱是他最终的归所之外,还有哪处可以收容他?
「我只想知道,遇见我,你至今悔是不悔?」
「从不后悔。」他说得坚定,语气恳切得教人动容。
景华微微一笑,甜美得如同最初遇见他的模样。这些年来,她好久都不曾这样笑过。「够了,这样就够了。」
邦焰将她拥在怀里,这些年来,他多想日日夜夜这样揽着她,将她当成自己生命中的唯一。如今,她终成为他今生中,唯一留在身边的女人,至少在他死前,她仍旧是看着自己。
「我只怨自己,没能成为妳心中的英雄。」大刀握得死紧,热血自掌心蔓进刀身上,他说得极不甘心。
直到如今,景华这才明白,他的人生若无她,或许还有平静知足的日子可过。
「如果我从没说过那句话,今日你便无须走到这步田地。」她悔,将自己一度的希望,强加在他身上。
她凭什么要左右他的人生?她已经得到太多太多,却仍嫌不够,同时也一并夺走他应该过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要是没有我……」她懊悔,心里正下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雪,企图将她全数掩盖。
「还好有妳,还好我还可以遇见妳!令人觉得上天待我不薄。」枕在她的肩头上,他累得好想好好睡上一觉。
景华闭上眼,可以感受到掌心里,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热血浸湿她的衣袖,甚至在与他为记的掌印上,都沁满他体内奔流的血水。
「我曾想过,不做英雄,趁夜将妳偷走,将妳带到某处穷乡僻壤之地,妳做农妇,我为牧人,生几个白胖的孩子……这三年里,我好几回做了这梦……」
清泪落在他的肩头,景华为彼此的际遇,痛心疾首。他话里的想望,对他们而言却是奢望。
那是多么平凡无奇的愿望,可她始终无法为他做到。
「当年妳走向赵国大殿,受赵民的叩拜……我以为我会痛得随即死去……」他抚着她的脸低诉,忆起她哭着说今生负他时,他只能怪命运的摆弄而怒得无法压抑。
「可是,我没有……眼睁睁见妳成了赵国的太子妃……」每个一细节,他都没有眨眼,见得那样仔仔细细,几乎是印在心版上。
「纵然到现在,我仍还记得,妳那日的模样。」他话声微弱,若不是倚靠在她身上,说不定就会倒下。
「邦焰,你振作些……别离开我……你若有个万一,我不独活……」她不要再度抛下他,不愿再遗弃他。
他健臂一揽,耗尽全身余力,将她抱得很紧很紧。「我多希望,能见妳成为我的嫁娘……我会找到全天下最厉害的绣娘,为妳绣上新袍……」
他的话,轻得要被秋风吹散,流散在湍急的江上,被带往遥远的彼方。
「我会为妳建上最舒适的住所,让妳衣食无缺,让别人羡慕妳……日日夜夜,我会伴妳,牵妳的手……看日升月落……然后,说一声这辈子……永远都说不腻的情话……」
他无力的跪下,若不是还有她的撑持,他再也没有气力,已是全数耗尽。
「邦焰,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留下我!」景华哭求着,快要感受不到他怀里的温暖,消逝的速度快得将在眨眼之间。「你瞧,这玉我都不离身,我知道你有一日会取走它,回到我身边……求你……别抛下我……」
「我爱妳……我爱……妳……」
直到他手里的大刀跌落,他的一臂仍将她拥紧,紧得好似从不曾脆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