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粗活都是男人干的,我这里若真有缺,倒是缺个护院,你能做吗?」并非他嘲弄她的柔弱,而是这里确实没有适合她的职位。
「大人真要君今离开?」柳君今抿着唇,她要是被赶出尚书府,那倒不如别赖活着了。「那好,我求大人发发善心,赐君今一杯毒酒。」
「你疯了吗?」她的要求,谁会应允?
「若出尚书府邸,我只能被遣送回妓馆。」要回到从前倚门卖笑的日子,她宁可一死逃离,也不愿踏入。
「我替你从乐户中除籍,还你安定的生活。」对他而言,这并不太难,又能将她请走,一劳永逸。
「君今只想找个可以讨个平静日子过的地方,大人可能不清楚,像我这样的女子,一旦除名也同样会惹来风波。」那些曾经听过她唱曲儿的狎客,可不会放她过清幽的生活。「幸运些,可以到茶馆走唱讨点银两糊口饭吃;倒霉点,或许会因为没攒钱的地方,又回到妓馆里。」
邦彦拧眉,她说的话倒也很实在。府里多她一口饭吃并不会有任何负担,但谁能料得准她是否将引来风波?
「言下之意,你真耍赖在尚书府不走?」
「君今自幼双亲皆亡,城内里举目无亲,若有人可以接济,君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邦彦深深地看她一眼,心里一方是希望她离开尚书府,而另一头却因为方才的梦,而无法狠下心来。
「你……」他挥挥手,颇为无奈。「以后你出入的地方有限,若没我允许,不可擅闯府里任何一处。」
「君今明白,下人该有下人的模样,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别说什么下不下人,你只须谨言慎行,这样便行。」邦彦话说完,搁下兵书在桌上,打算请福管事为她安排日后在府内的住处。
不过想必福管事也应当早有准备才是,要不她这三日,睡在何处?
「大人……」见他要走,柳君今迭不忙地喊道。「瑾湘小姐是您的未婚妻?」
邦彦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你的消息真灵通。」他淡淡地笑,颇有嘲讽的意味。
柳君今苦涩地弯起嘴角。「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以后我的事,你无须知道。」不知怎地,他听了心头不甚舒爽,降了语调,口气带有几分冷冽。
「是。」
见他自亭内离开的身影,柳君今失落地叹息,按着手里那道印记,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见到他,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在很早之前,他们便已经认识,那年岁或许,久远得让人感到古老……
而他心里,会有这样的悸动吗?
*
「你真让她留下?」一声娇斥,响在尚书府中的书斋里。
「她举目无亲,离开这里后,只能回到伎馆里。」邦彦搁下笔,平静地说。
杜瑾湘跺着脚,气恼不已。「那就让她回去!反正她生来就是讨皮肉钱的!」
「瑾湘,她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况且,她也是靠自个儿本事讨日子过,不偷也不抢,安分守己。」邦彦明白,这世上有千百种人,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的过日子。
「她一身狐媚的样子,我看了就不高兴!」
「皮囊是天生自然,也同样由不得人选择。」他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也直,有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往惯了。
「你怎为她处处说话?」杜瑾湘一气,抄起桌案旁的蓝皮书册,便要朝不远处的他扔去。
「放下!」邦彦不等她动作,先出声制止。「别胡闹,还像个丫头似的。」
她摔着书册,闹着性子,孩子性子极重。「我不要她留下,这可是尚书府!她是赵勤送来的人,铁定有鬼!」
「我知道。」他清楚瑾湘在为他担心啥,她虽脾气拗,但心思也是细腻。「伹如果留她,咱们或许也可以看看赵勤想玩啥把戏?」
「你别自信过了头,阴沟里翻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杜瑾湘不悦,再想到柳君今那女人一脸娇滴滴的样子,满身妖媚的气味,就让人不快。
「你当真希望我翻船?」逗着她,邦彦觉得真是好玩。她太过直脾气,每回总是在他意料内反应。不像柳君今,她前一刻还颇为镇定,下一刻就紧张兮兮,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真的很讨人厌!」他明知道她和他是处在同条船上,他翻了她能开心吗?
邦彦走向她身前,揽着她。「你啊,是怕柳君今抢走你的风采,还是怕她真是赵勤派来的奸细?」
「那样的女人,凭什么让我怕她?」
「终于说出心声了?」邦彦挑眉。
「你还逗我?」杜瑾湘捶着他心窝。「回头我和我爹说去。」
「又要告状?果然是个丫头!」拍拍她的头,邦彦侍她体贴,其实更像是兄妹之情。
「邦彦,别让那样的女人,留在你的身边,好吗?」她要是没有邦彦,怎能活下去?「就算是定我心神也好。送走她,送到哪里都好!」
「瑾湘,这是尚书府,一切我作主。」她要是再干涉,就过分了。拍拍她的头,邦彦带着她离开书斋。「夜深了,你该回府去,别让杜伯挂记着。」
杜瑾湘拉着他的衣袖,娇态尽现。「明日我可再来找你吗?」
「多陪陪杜家两老,前些时候我听伯娘说起,要去城外的大佛寺沐浴斋戒,求家里出入平安,你就陪她上佛寺。」
「但斋戒要一旬的时日。」她就是待不住,没见他会发愁。「我不要。」
「你去,当作修身养性,定定自己的玩心。求菩萨多保佑你,远离大小病痛,永保你平安健康。」牵着她的手,他领着她穿过别院。
「你真是迷信,我现在倒也是挺好的。」
「心诚则灵,多往好处想,你的眼界就会开阔许多。」她太不定性,邦彦认为磨练些没什么不好。「一旬之后,我去接你和伯娘下山。」
听他这么说,杜瑾湘开心了。「一言为定。」她勾着他的手臂,清脆的笑声散在风里。「那我也求菩萨多多关照你。」
「别说胡闹话,亵渎神明。」
离开书斋、穿过别院,他俩走过长廊时,经过庭园之际,邦彦敏锐地察觉到亭子里存有两人之外的一股规律气息,他机警地握住杜瑾湘的手,竖耳倾听,风中夹杂一声淡淡的叹息声,令邦彦意外想起府里还有个他不甚熟悉的人——柳君今!
第5章(1)
送走杜瑾湘后,邦彦循原路回到书斋内,经过亭子时,他刻意放慢脚步,仍见到柳君今逗留在园中的身影。
夜已入亥时,天边悬着满月,比往常见的还要圆满湛亮。银光洒落,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柔弱。
邦彦向前步去,在每一步朝她迈进的同时,他甚至有种跌入梦境的奇异。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见过她的背影,带着淡淡的哀愁,甚至是身不由己的感慨。
「夜深了,还不睡?」怕她吓着,邦彦未踏进亭子里,便先出声。
柳君今回首,见他一身墨衣,襟上绣着金色鸟纹绣样,简单中带有一丝沉稳的威仪。他神态一派轻松,夜晚中的他,比白书看似可亲些。
「邦大人。」她恭谨地福身,不敢怠慢。「君今可有打扰了大人雅兴?」
「没有,只是我见你夜里还出房门,有些意外。」邦彦自她身旁坐下,扑面而来淡淡的香气,就像是梦里他也曾闻过的气息。「住不惯?」
「君今也不是什么能享福之人,承蒙大人的收留,已是万幸。」往常,这时她还不能睡,仍在开口唱曲儿,讨客人欢心。「大人还不睡吗?」
「回头还得回书斋去。」他苦笑,没那么命好。
「以往我会想,自己究竟是命好,还是不好?」她侧过首去,望着他。「不过此时见了大人,君今便觉得自己幸运。」
「你挖苦我?」邦彦扬高眉,瞧她目光骨碌碌地流转,带有一丝淘气的味道。
「君今只是认为邦大人辛苦。」纵然有钱有权,却也无福消受。「但身为社稷栋梁,难怪大人肩上的担子重。」
「这是褒是贬?」她能懂他什么了?又能明白他承担了什么?
「当然是褒!」柳君今说得很真诚,眼神隐隐流露倾慕之意。「坊间人人都说大人生活严谨,没中点官架子。」
「那是坊间之言,柳姑娘以为呢?」邦彦反问她,她住在这儿也有几日了,不如让她自己来说。
「比起官场里的富贵人家,大人日子过得是相当简朴。」除了朝廷给的这座宅邸,尚书府请来的仆人也约莫二十来个,吃食并不讲究,虽非粗茶淡饭,但比起城内的富贵人家,实足简单太多。
「你过不惯吗?」她见过的富贵荣华,想必应是不少。
「君今小时也是穷苦人家,岂会过不惯?只是意外大人竟过着这样的生活。」
「朝廷给的薪俸,毕竟是百姓缴纳的银两。」那些富豪的官宦世家,不也是受着祖先的庇荫,才有今日的荣华。「挥霍民脂民膏,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