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树茵回过神来,看见林顺发,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家里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还记得第一次带左桀到嘉义来,才知道他们两人早就认识,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象,当时,她好高兴,高兴小舅舅喜欢左桀。小舅舅带他们到市区吃火鸡肉饭,两个男人不断绕着「撞球”这件事聊,聊到欲罢不能。
那些画面……近得像在眼前,又远得像上一个世纪的事,为什么成长就必须经过这么多折磨,这么多考验?
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心眼,破坏了左桀和温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没那么爱她却一直自欺欺人,最后,老天爷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
“阿茵……有个人……来找你。”
许树茵很快联想到是谁,慌张地摇头,迅速缩进被窝里,盖住脸。
“阿茵……我了解阿桀……你们,你们要不要再谈一谈?”
在他决定带左桀上山的同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左桀,知道他总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
躲在棉被里的许树茵依然不说话,可是已经哭了起来。
她不恨他,尽管他在知道她怀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尽管她心碎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等不到他出现,她也不恨他。
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间已经变了,失去联系着她和他的那个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见两人之间的问题,她的爱再多也化解不开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进他封闭得太紧的心扉,他们之间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来愈迷惘,愈害怕。
他究竟如何看待两人的情感,如何看待两人的未来?交往快一年,她一点也不清楚。一直到他消失,她才明白这是他的答案,她该离开了。
“阿桀他……在路旁的树下等你,我会劝他走,但是,我想他不会走的,你自己决定吧!”林顺发叹口气,走出房门。
当林顺发将许树茵的答复告诉左桀,也告诉他这阵子她的痛苦,左桀静静地听,轻轻地点点头,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胸口被重石压得无法开口。
“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林顺发拍拍他的肩膀,开车回店里。
左桀背靠着树干坐下来,视线直盯着那条田中小径的尽头,等待许树茵的身影。
这时灰暗的天际突然劈出一道闪电,直直地由云端划至田里。随后轰隆巨响,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仿佛地面就要裂开。
其实,他不知道真的面对许树茵时能说些什么。说什么也不能抚平她内心的创伤,他只是想见她,陪她,若是她能对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减轻她的痛苦,那他愿意承受。
因为牵挂着父亲的病情,他竟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与痛苦,听完温怡芬的话,他才知道许树茵的内心承受多少恐惧,她居然以为他不要他们的孩子……
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在一切还没有十足把握时不敢承诺,而自己吝惜给的承诺,竟造成了她的不安,现在的他,再没有资格乞求她的原谅,只能等待她的决定,她的宣判。
雨,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雨水顺着叶缘落入地面,代替他的哭泣。
他眼前一片蒙眬,全身力气尽失,已经两天未进食,内外的煎熬夺去了他的体力,他靠着树,用意志力撑着,等待再见她一面。
很快地,他浑身湿透,地上的黄土与雨水融为泥浆,自脚边一点一点流逝。
忽然,雨雾中出现一抹白,他撑着树干站起来,努力挥去眼前的水,努力地往远处望。
那抹白愈来愈近,愈来愈放大,是许树茵吗?
他不确定,那人的脸被雨伞挡住,那身影,太瘦了,太弱不禁风了,不像他总是充满活力的小煤炭。
白色身影走到他面前,将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接过伞,那人便要走了。
“树茵……”他唤她。
背影顿了一下,颤抖得像下一刻便要在雨水中消融。
“树茵……”
听见他声音中的痛苦,许树茵才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爱情,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折磨?
“让我看看你……树茵。”
许树茵摇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当初的我们了……”
那个相信爱能冲破一切难关,满足于爱他,不求回报的许树茵,已经变了,回不去了,当他离去时,她就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不谈未来,不就是因为他想给承诺的对象不是她吗?
留得住他的人,得不到他的感情,只会造成三个人的痛苦。
“树茵——”左桀扔下伞,从背后抱住她,湿透冰冷的身体浸凉了她的心。“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她只是一迳地哭。
如果可以不爱,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恨,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不想念,那该多好。
但是,她长大了,懂了,光有爱是不够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互信,没有为对方打开心房,没有对等的爱,就没有幸福的未来。
“让我走……求你……”她说。只有他放手,她才能不再身陷泥沼,只有他转身离开,她才能真正死心。
左桀愕然。
他们的路,还是走到终点了,他曾抱着一丝希望,他以为已经愈来愈安稳,结果,他还是没能握住手上的幸福。
他松开手,垂下脸。“对不起……遇上了我……”
他没有解释那一晚他为什么离开,他从来都不擅解释,抛下受着煎熬的她是事实,他如何都无法为自己开脱。
真的……只能放手。
没有他,她的未来会比较幸福吧!
许树茵吸吸鼻水往前走,步伐却沉重不已,拖鞋被泥泞给吸住,每一步都困难重重,一不小心拖鞋陷在土里,赤脚踩进泥浆中。
“厚……”她很尴尬,赶紧倒退一步,套进拖鞋,用力将拖鞋“拔”出来。
“噗……”左桀见她狼狈的样子,虽然心里难过,却忍不住笑了。
他的树茵,总是这么可爱。
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好多两人相处的片段——她捣着肚子不给他看、无厘头的反应、倒抽气的笑声、跟土匪的搞笑对话……
就这样让她走吗?
心头突然冒出这句话。
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只带走遗憾吗?
另一句话又强烈地在脑中向他抗议。
你是真的爱她,你可以给她幸福的!
不要放弃,不要还没努力过就放弃——
“树茵——”脑中纷乱回荡的杂音迫使他喊出声。
“啊……”许树茵停下来。
很好,现在双脚都陷进去了,动弹不得,她必须很糗地蹲下去,将拖鞋拿在手上才能开始狂奔。
“树茵,不要走!听我说——”左桀冲过去搂住她。
“拖鞋……”她的胸口被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拖鞋怎么了?”
“黏住了,拔不出来。”她指指地面。
“呵……”左桀边笑边冒出泪来,抱紧她。“树茵,我爱你,真的爱你,给我机会,不要离开我……”
许树茵瞪大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左桀说……
他说……他终于说了……
他爱的人……是她吗?
第10章(1)
左桀进到许树茵家中,把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的一大群人全吓到了。
“阿茵……这不是上次……那个士林夜市?”许树茵的爸爸立刻敏感地察觉到有人要跟他抢女儿了,瞅着左桀。
“嗯……”许树茵红着脸低下头,拉着左桀湿透的衣角,小声地说:“跟我来。”
这是许树茵第一次带男人回家,这对许家人、林家人,还有整个左邻右舍都是天大的大事啊!
“孩子的妈……”许爸爸推推坐在旁边的老婆。“阿茵怎么把他带进房间去了?”
“哎唷……孩子都长大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许妈妈回过神,拍掉老公的手,见到许树茵终于开口说话,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许树茵又走出来。“哥,你拿套衣服给我。”
“喔……好。”
许树茵拿到衣服又钻进房里。
“孩子的妈……”许爸爸又推推老婆。“那个……他换衣服,阿茵怎么也进去了?”
“吼——嗑你的瓜子啦!”许妈妈抓了一大把瓜子塞进老公手里。
许树茵面对窗户,等待身后的左桀换上干净的衣服。
“好了吗?”等很久,她不敢贸然转过身去,尽管他们过去是情人,但是,现在正处于尴尬的阶段。
左桀走向她,拥住她。
她敏感地拨开他的手,往前挪一步。
“你、你要说什么,就、就说……”她还是不敢看他。
原就不是硬心肠的人,一见到他憔悴的模样,她比他还痛。
内心很多挣扎,爱与不爱,实在不是理智可以控制,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反反复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