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起泪眸看着队伍愈行愈远,她举袖擦干眼泪,拍去身上的尘土,吃痛地站了起身,紧抿着唇直视着前方——
她不放弃、绝不放弃!
伤口处痛得紧,逼得苗千月一跛一拐,见路益发崎岖,她的步伐走得更慢了,转瞬间便拉长了距离。
“厉施主,真的不用瞧瞧苗姑娘吗?”有个小僧隐忍不住地开口问。
打从厉炎出现在普陀寺这些日子来,这面容清雅秀丽的女施主便伴随在厉炎身边。
她话不多、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坚毅,不时也会帮忙寺里的杂务,虽不明白两人之间的纠缠,却也不由得为她兴起一股怜悯之感。
再加上由镇远到天宁镇虽仅一日脚程,但落脚的寺庙就在天宁镇内,要一个柔弱的姑娘家跟着布施队伍走了一天,也实在为难。
这趟路走来,厉炎刻意忽略自己的心情,拚命压抑自己不去注意苗千月的一举一动。
厉炎闻声瞥向身后,这一瞧才发现,在暮色苍茫之中,荒林野道四顾悄然,竟无人影。
敛着眉目,他心一凛立刻折回,往后寻着她的身影。
当眸底终于落入她席地而坐的垂然身影时,厉炎松了口气,连忙欺向前问:“没事吧!”
苗千月摇了摇头抿唇不语,脸容始终轻垂。
见她神情忧闷,厉炎压抑着心底为她而起的苦恼情感,冷着声道:“如果没事,就继续往前走。”
“你不用理我,我没事。”她不为所动,血色极淡的两片薄薄嘴唇微掀,两道秀眉因为脚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轻蹙着。
察觉她的异样,厉炎蹲低了身子,心猛地一扯,炯炯目光落在她的脚上问:“受伤了?”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可以让彼此感觉两人交错的温热气息。
苗千月下意识缩了缩腿,可怜兮兮地瘪了瘪嘴喃:“没事!”
瞧着她闹别扭的模样,厉炎脸色阴沉,说不出的恼意涌上,巨掌不容抗拒地落在她纤瘦的脚踝之上,翻裙查看她的伤口。
这时他才发现,苗千月除了膝上跌了个伤口外,她湖绿色的绣花小鞋也因为与脚指的过度磨擦,指头沁出殷红的血丝,染红绣在缎面上的绣纹。
“痛吗?”他掀唇探问,紧拧的剑眉泄露出他此刻的情绪与心疼的意味。
当厉炎手指碰到她伤口时,苗千月下意识一缩,想起两人在湖畔小屋,湖风一送,芦絮便会漫天飞舞的美丽时光,鼻头竟没来由感到一酸。
就着月光,苗千月细细描绘着他脸上的情绪,沁人心头的不是蜜意,而是苦涩的矛盾情怀。
以往他深邃的黑眸锐利如刀、漠然若冰,整个人有着肃杀血腥的气息,但现下映入眼底的竟只是一片坦荡荡的怜悯之情。
她总说她要救赎他的心,而现下眼前的厉炎俨然已重生,她还要如此执拗着不肯放手吗?
难道她只为了自己,忍心让心爱的男子为了心里的愧疚,耿耿于怀,下半辈子在郁郁寡欢中渡过?
思及此,她心里有恐惧、痛苦,更有说不出的自惭形秽。
百转千回的思绪紧紧揪着苗千月,避开厉炎的眼神,她拉下群摆缩回玉足,眸中隐有泪光地低声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厉炎为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怔了怔,心里莫名惶恐地无法揣测她脸上幽怨的神情代表着什么。
“你回去吧!真的不用管我。”巍巅巅地拖着痛脚,苗千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看着她倔强的脸庞,厉炎这一瞬间才深深体会,苗千月的一颦一笑,从初遇那一刻起,早已深刻地烙印在心中,这一生,怕是未能再抹去。
心底深处,所有思绪起伏皆随她。
他怎能不心疼她?
怎能对她不闻不问?
心中思潮起伏,老方丈的话在他耳畔反复回荡——
若无法洞悉自身爱恨怨嗔的心境而出家,也是痛苦烦恼。
登时自责、愧疚急切地冲撞入胸,厉炎铁青着脸,恨起自己的意志不坚。
面容一沉,他不由分说地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当鼻中钻入她身上的幽香,心中又是一动,几要忍不住低头吻住那两瓣唇。
被他突如其来抱起,苗千月惊声一呼,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因此添了几分羞色。
“你做什么?”
厉炎置若罔闻地抑下心中的气血翻腾,同驾着压后的布施马车的小侩交代了句后,将苗千月抛坐上马车。
“乖乖坐着。”
硬声硬气地丢下话后,他沉郁地旋身走回队伍之中。
眼底落入他仓皇几近狼狈的背影,苗千月疲惫至极的心,此一时际,已被莫名的彷徨,绞得心痛无比……
待布施队伍抵达天宁镇的寺庙后,众侩在寺方的帮忙下,用过晚膳后便各自下榻休息。
原以为定下心意后自己的心会更平静,但今日为苗千月兴起的悸动却更加沉重地让厉炎夜不成眠。
这一夜,两颗各自受苦的心,独自尝着蚀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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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寺庙便煮起一锅锅热米汤任村民排队取用。
厉炎看着受天灾折磨而导致贫困潦倒的村民,原本受仇恨捆绑的心不由得也跟着拧痛了起来。
恍然瞬间才明白,天底下受苦受难之人何其多,需救苦、救危、救急、救难岂只有眼前众生?
正当他恍神之际,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急奔而来。
许是怕领不到热米汤,小姑娘的脚步又急又促,两条小短腿竟把自己给绊倒。
倏地,手中的破碗脱离她的小手,转瞬间便摔得支离破碎,而她小小的身子竟直往那碎片扑去。
顿时抽气声四起,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前,厉炎足尖一点地拔地而起,俐落的身形在转瞬间便已将小姑娘揽抱在怀里。
小姑娘似还没意会过来发生什么事,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厉炎旋身落地,心蓦地一凛,直觉是自己脸上丑陋的疤痕吓坏了小姑娘,于是急忙伸直臂要把她交给始终杵在一旁的苗千月。
谁知道,小姑娘反倒揣着厉炎的衣襟不肯放地抽咽着:“呜……哥哥……碗破了……没有饭饭……”
厉炎怔愣地杵在原地,没由来地想起死去的妹妹厉涤。
他鼻头一酸,喉头哽着千头万绪,怎么也无法出声回应。
“哥哥……”
衣襟随着她的扯动震人心头,厉炎回过神,目光深邃地柔声回应:“好,哥哥帮你舀……”
苗千月看着这一幕,一颗为厉炎涨满情爱的宽大胸怀荡漾着股奇异的心情,顿时不知自己该喜或该忧。
小姑娘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两个膝头都由裤子的破洞中露了出来,谁看得出抱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的男子,曾是杀人如麻的恶人呢?
这样的他,已离自己愈来愈远,而她注定得放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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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待普陀寺一行僧侣准备离开时,那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欣然跃到他面前嚷着:“哥哥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紧接着,村民双手合十,感激涕零地跪地拜谢:“感谢大爷、姑娘及众师父们的帮忙,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小姑娘天真浪漫的语调与村民这一番话,听得厉炎感到心跳怦乱不已。
在他们的眼底他是好人吗?
不其然地,厉炎凝着苗千月清雅却心事重重的侧颜,心头若有所悟地漫过一股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心思。
他想他有些明白法洁大师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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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向晚时分,金色天光在香火氤氲缭绕之中,勾勒出佛祖端正慈祥的法像,呈现出一股肃穆的正气。
在正堂之中,厉炎双掌合十,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地对着法洁大师道:“方丈!弟子终是明白其中道理。”
法洁大师双掌合十,似有所觉地回以一揖:“阿弥陀佛,没有正念岂能修习善法?只要心存正念修习布施,长养慈悲,无论是出家或是在家,出世或人世这中间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别。”
“弟子谢方丈开导。”
在天宁镇布施的这三日他已有一番彻悟,更深深体会偿罪并非只有出家一途,将快乐生活及法义增长的基础寄予生活,才是思佛、念佛的真理。
“阿弥陀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老衲以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自如来付法,迦叶以来,以心印心,心心不异。’祝愿二位,同心白首。”
在几个月的耳濡目染之下,厉炎已然明白法洁老方丈的意思。
这黄檗山断际禅师这一句话指的是,不须经由文字、言语的传达,即能相互契合,了悟禅理。
今生尘缘未了,而他不负与他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的姑娘……
尾声
一回到普陀寺后,苗千月怅惘地整理着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