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寂寞单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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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有一分钟的考虑时间。面对值班医师学弟恳求的眼神,天人交战了片刻,职业使命感还是战胜了。

  像这样的手术分秒必争,延迟的代价可能是脑部缺氧过久而成为植物人,丝毫不能耽误。他在换手术衣、刷手之际,还特别拜托秘书小姐去帮他联络涂茹,告诉她这个突发状况。

  “耿主任,你老婆声音好好听喔。”帮忙打电话的刘小姐回到开刀房,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而且好温柔。她说没关系,你辛苦了,还谢谢我打电话去。”

  耿于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温婉柔顺,他心头还是会微微一拧,又酸又甜。谢过刘秘书之后,他双手举在胸前,安静走进了电动门后的开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饭还要急忙打电话报备。”秘书小姐在他后面,以着爱慕的眼光看着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对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讲到老婆时,表情都不一样了。更帅!”同事出猛点头同意。

  这个年代,花花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帅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于介的评价,从婚前的超高分,到现在已经直逼破表。在台北、中坜两个院区,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类型”排行榜上的冠军、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可以让主任相亲之后几个月就决定结婚。”两位小姐还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进刀房,可以继续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优秀的啦!不然,怎么可能牢牢抓住这么优质的大帅哥。”

  其实,她们都猜错了。涂茹根本没有超美或超优秀,她只是个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欲望跟阴暗通通都有。她会嫉妒、愤怒、不甘……各种负面情绪一样也不缺。只是,温顺安静的个性让她无法发泄、情绪没有出口。最后,就是这样卡住。

  当她一个人饿着肚子空等,只等来了一通电话时──还是请科里的秘书小姐打,不是耿于介本人──突然,结婚至今以来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把孤单的她淹没。

  这样的日子,她不要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一直是一个人过着。结婚以后,比单身时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单身时没有那种强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边、嫉妒着他的工作、为他的晚归或缺席而难受,偏偏,又得和该死的理性拉锯。对于怨妇一般的自己,涂茹已经厌烦到极点。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从心到身体,空荡荡。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不能承受之轻。

  回家吗?想到母亲那急着要她走的态度,仿佛女儿出嫁后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邻居一问,还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拚命急急解释──女儿女婿小两口没吵架,只是回家休养……说实话,涂茹听着都帮母亲尴尬。

  不然,还能去哪里?她爱看的小说、电影里面,离家的女主角总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亲朋好友死党,就是潇洒地远走他乡甚至出国流浪;再浪漫一点,还有默默守候多时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余还倾诉多年来压抑的爱意。

  那应该都是美丽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这样一个糯米团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么多,否则只是庸人自扰。

  何况,她根本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处。渴望能与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孤独的纤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涂茹一个人走着。对于自己要走去哪里却是一片茫然。隐隐觉得走到最后,还是会乖乖回去那华丽而空荡的家里,而这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灵魂知道她曾经离开过。

  实在,太寂寞了。

  手机响起时,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脚微微发酸,倦意涌上,她在人行道边站定,无意识地望着路口的红绿灯,号志灯上小红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干嘛?”是曹文仪。听到她的声音,涂茹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静听。“你订的书已经来了,明天要不要来拿?你早点来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我明天还是上两点的班。”

  “嗯,好。”涂茹清了清喉咙,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声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吗?”曹文仪虽直率,但绝不是粗线条,相反地,她非常敏锐,立刻发现涂茹的异状。

  “对。”除此之外,涂茹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有打去你娘家,说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没人接。喂,你这个良家妇女晚上不是不出门的吗?今天怎么在夜游?”

  涂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号志转换,小绿人开始走了,涂茹依然呆呆望着,任由行人从身边流过。每个人都好有目标的样子,笃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终留在原地。

  “涂茹,你还在吗?喂?”曹文仪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她在哪里?茫然望着开始奔跑的小绿人,秒数一直在递减。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进,可是,要去哪里?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她哭了,无声的泪冲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乱走,跟我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没关系,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仪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书排书,真的劳力付出的,相当辛苦。

  她的贴心被曹文仪不耐烦地打断。“你够了没!这个好孩子的戏码,你还要演多久?演得这么成功,有人颁奖给你吗?别啰嗦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涂茹只好说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钟后,怒气冲冲的曹文仪出现。

  望着她瘦长的身影对着她走过来,还是一样棒球帽、牛仔裤的打扮,涂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之意给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来的倦意与委屈却忍也忍不住。一见面,曹文仪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弃妇一样,你老公又怎么了?跟护士上床?还是又去开什么天大地大的会、研究什么救国救民的医药新知或去帮哪个政商名流开刀?”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要谈他?”这是第一次,涂茹没有制止曹文仪充满敌意的攻击耿于介。她真的很累了,暂时不想听到关于耿于介的任何事。

  “不说就不说。”曹文仪也干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妇逃家在外游荡,怎么听都很悲哀。回你家煮点东西吃吧。我饿死了。”

  涂茹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抵抗着曹文仪的拉扯。

  拉她不动,曹文仪诧异回头。“怎么了?为什么不走?”

  她摇摇头。“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吗?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满近的,我最近已经搬回去了,更顺路。”

  她还是摇头。

  越来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浅色素净裙装的涂茹显得那么单薄,及肩的发微乱,明显瘦了的脸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满着疲累,眼角的泪痣像是欲滴的泪,菱唇抿着,千言万语,都锁在唇后,不曾明说。

  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少奶奶,为什么看起来像落难的小媳妇?曹文仪回头望着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与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仪不再多问。她天生的王子个性发作,看不得公主落难。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仪的母亲前一阵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仪最近搬回家里,帮忙照顾行动不便的母亲。涂茹犹豫地说着。

  “我说过了,别再跟我演这种贴心戏码,我又不是你的饭票。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气这种事。”

  不由分说地,曹文仪猛力拖她开步走。涂茹踉跄了下,连忙跟上。

  “你做得对。到我家住几天,好好给你老公一点颜色瞧瞧。”曹文仪边走边说,兴高采烈,简直像中了乐透。“他那种人,早该得到点教训了。当医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么大事业忙成这样?以为大家都要迁就他?作梦!欠教训!”

  “文仪,”她再度停步,抵抗着曹文仪的拉扯。“我刚拜托你了,先不要谈他,好不好?如果还要继续讲,那我就不去了。”

  声调还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门,但,带着一股难以忽略的坚决。骂到兴头上的曹文仪警醒地住口,望着她。

  涂茹……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静内向的形象有点出入。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语气和态度可以如此坚硬;还会毅然离家──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简直是处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里。

  原来,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缩胆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话故事中一头金发、美丽富有,却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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