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
第5章(2)
过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说了让他心烦,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怯怯地抚上他的背。
像她照顾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轻柔地拍抚他,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缓而柔和地安抚着他。
星子西坠,夜风已静,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与她手劲同样柔缓的规律呼吸。
「少爷,外面露水湿凉,我们回去了。」她轻声道。
侯观云终于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气扶他,两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时并未站稳,是以她立即顶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摇摇头。
「少爷,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绝,他身强体壮,又没病痛,怎就让一个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温温软软的,在这个凉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温暖的泉源,将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体里,令他不想放手。
这么小的手,却有足够的力气承担他这么大个儿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这么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个任他使唤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将重担移转到她那小小的肩头。
「依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爷。」她放开他,确定他可以踏出稳定的步伐后,再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雾围拢过来,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围墙外,瞬息万变,令围墙内的人措手不及。
*
侯府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因为老爷侯万金涉及多项行贿案件,三天前被关进大牢里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红没心情弹琵琶了,不是因为听琵琶的少爷已经三天不在家,而是……「我们还拿得到工钱吗?」
「你还想工钱啊?我看连吃饭钱都没了。」春碧担心地道:「我听他们说,占程实油坊啦、诬告江照影杀人啦,还只是买通知县的小案子。老爷不只送钱给知县、知府和一大堆大人,还从他们那儿拿到不少方便。你以为侯家这么有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呜!既然钱是贪来的,那……这宅子会被抄吗?」
大院子闹哄哄的,上百个家丁丫鬟东边一堆、西边一群,个个掩不住担忧的神色,议论纷纷,诸多猜测,结论却都是一样的悲观。
柳依依独自站着,神色安静,但心里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样着急。
她照样每夜铺好被褥,扫柳枝驱邪,然而在漫漫长夜里,她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
少爷为求保释老爷,四处奔走求人,可听说那钦差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可能轻易放人出来……
她不知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爷、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爷教她的心经,平静自己的心,也祝愿少爷安心。
现在夫人召集所有家仆,好像有话要训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断地拿巾子抹泪,看样子是还没准备好说话。
院子里吵闹不堪,众人仍是议论个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别聊了,大家安静,别说话了!」
「是还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烦地道:「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脚都站酸了。」
「还有人没到。」老李管家四处张望,又忙着挥手示意。「喂,你们别乱走,夫人在这边,都忘了规矩吗?那个去喊人的回来了吗?」
「不好了!管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来了,一脸紧张地道:「我去找老爷院子的家丁,人一个也不见,连老爷房里的摆设、古玩、花瓶、宇画、甚至棉被枕头帘子都不见了!」
众人哗声四起。这不正是他们想做的事吗?只是他们还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动手,没想到倒让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转身就走,准备去带走几件值钱的东西。
「混帐东西!」老李管家气得发抖。「给我回来!全部回来!也不想想你们在这里吃香喝辣,现在主子有难,全都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