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完全是善良的典范,”她说。“否则我绝不会被你这种不肖之徒吸引。”
她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肋骨来强调她的话。“走开吧,”她说。“别靠近我。”
他这才停下来让她走。他望着她抬头挺胸地走完到她书房门口的最后几步。
她打开书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反手关上房门。
他站在原地,静止不动,缺乏信心,脑海里一团混乱,反正只要她在附近他就这样。这一次在他脑海里翻搅的是“别人”,和他欺骗自己的所有谎言,以及从他地狱般的脑海里侥幸生还的零星真相。
在那火热深渊里,他认出一个昭然若揭却丢脸至极的事实:他无法忍受“别人”。
对她来说,这是最不幸却也莫可奈何的事实。遇到他算她倒楣,引起他的兴趣则是倒了八辈子的楣,现在……
他根本不该想,因为在所有他做过或想过要做的坏事中,他此刻考虑的事拔得头筹。
但他是莫家最后一个惹祸精,放荡淫逸,没有良心等等。
造了一辈子的孽,多加一条罪又何妨?
他走向书房,推门而入。他看到她把内衣包裹的东西倒在书桌上。
“我叫你走开了,”她说。“如果你还有一丝体谅——”
“我没有。”他关上房门。“嫁给我,莉缇。”
第十章
昂士伍站在门前,样子像发生了船难。他的外套和背心又脏又绉,纽扣都解开了。他的领巾不知去向——莉缇可能帮了不少忙——他的衬衫敞开着,露出线条有力的脖子和肩膀,以及一方撩人的男性胸膛。他合身的长裤弄脏了,靴子也磨损了。
“嫁给我。”他又说一次,把她的视线引回他的脸上。他的目光阴郁,脸上挂着她见过的那种坚决表情。那表示他心房紧闭,跟他说话就像跟被他抵住的门说话一样。
她不太确定他怎会突然想到结婚,但她可以猜:迟来的良心发现,误植的责任观念,或单纯的男性统治欲。极有可能是三者的胡乱混合,再加上一点施舍和其他有害成分。
不管他求婚的动机为何,她都知道婚姻意味着男性统治,此统治受到法律、教会和国王等各种社会权势的无条件支持。亦即,除了被统治的女性以外、所有人的支持。蒙昧无知的女性对于被统治十分热衷,有知识的女性则毫无兴趣。莉缇在十八、九岁时加入后者的行列,立场从此未曾动摇。
“谢谢厚爱,但婚姻不适合我。”她以她最冷静坚决的语气说。
他从门口走到她的书桌前。“别告诉我你有崇高的原则反对婚姻。”
“事实上,我的确有。”
“我猜你不明白女人的表现为什么必须和男人不一样,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上完床就走人。毕竟男人都是那样,为什么你不能?”
“女人也可以。”她说。
“只有妓女。”他坐在书桌边缘,半背对着她。“现在你会说,把她们称为‘妓女’并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免受惩罚,女人就该遭到诋毁?”
事实上,她正是那样想,也正要那样说。莉缇戒慎地看他一眼。他侧着脸,因此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不安起来。照理说,他应该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他眼里,女人只是性感程度各异的玩物,用途只有一个,存在也只有一个功用。
“我倒想知道,你花钱让成千女人收下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和你结婚才能得到。”她说。
“这话讲的像你是被挑选出来接受惩罚的,而且还是惨无人道的惩罚。”他离开书桌,走向壁炉。“你认为嫁给我不划算。甚至更严重的,你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所有的男人。”
他拎起煤篓,往将要熄灭的火里加煤。“对男人的鄙视使你失去判断力,看不出嫁给我可以有很多好处。”
好像她这大半辈子没有亲眼看到婚姻所谓的好处,好像她没有天天看到婚姻害女人心碎、无助、惊惶失措,以及经常惨遭施暴。
“你想的是哪些好处?”她问。“你指的是你的庞大财富吗?我需要的钱我都有,还有余钱以备急需。或者你指的是身分地位的特权?例如购买最新流行的衣服,穿去参加以诽谤邻居为主要娱乐的社交活动?又或者你指的是可以进入宫廷对国王打躬作揖?”
他仍然低着头,从容不迫地用拨火棒把煤炭排整齐,用风箱送风助火使煤堆烧得发红。
他的动作流露出长期操作的顺畅熟练,但这是卑贱的工作,连男仆都不屑为之,更不必说是爵位世袭的贵族了。
莉缇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他宽阔的肩膀,往下游移到强壮的背部和劲瘦的腰臀。
感到渴望之情油然而生,她连忙加以遏制。
“也许你把思想言行都得被迫遵守严格规范也称为好处?”她继续说。
他终于起身转向她,表情平静得气人。“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不惜为她的宝贝首饰冒生命危险的朴小姐。”他说。“身为昂士伍公爵夫人,你可以给她嫁妆,使她能嫁其所爱。”
莉缇张开嘴巴,准备指出朴小姐比葛小姆更需要嫁人的谬误。但她的良心跳出来大叫:你又知道了?当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翻腾时,莉缇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地凝视着昂士伍。
万一棠馨真的喜欢崔博迪呢?众人皆知他的钱财有限。如果结婚,他们会无以维生。不,棠馨对他的兴趣不是那方面的,莉缇与她的良心争辩。他奇特古怪,棠馨只是好奇。
那么棠馨的未来呢?她的良心阴郁地问。如果你感染致命疾病或发生致命意外,她会变成怎样?
“你经常写伦敦那些不幸的人,”昂士伍继续说,她则继续苦思棠馨的问题,“写到不公正的行为。我猜你没有想到,如果昂士伍公爵夫人愿意,她可以发挥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例如你会有机会严词威吓许多下议院议员,迫使他们通过皮尔的伦敦警队的缇案。”
他信步走到书架前打量她收藏的历年《名人年鉴》。“还有童工问题。那是你的拿手课题之一,不是吗?其他还包括公共卫生和贫民窟的骇人情况,还有被你称之为‘罪恶与疾病温床’的监狱环境。”
莉缇想起莎拉穿着打满补钉的破旧围裙在臭气冲天的巷弄里玩耍,许多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孩穿得比她更破烂。莉缇想起马夏西监狱:恶臭,粪土,透过污秽而任意蔓延的疾病……疾病传染给她的妹妹,夺走了她的性命。她的喉咙抽紧。
“教育。”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像鞭子抽打着她。“医药。”他转向她。“知不知道崔博迪的亲戚,隆斯理伯爵的年轻新娘,正在达特穆尔兴建一所现代化的医院?”(译注:见「浪漫经典」376《婚礼和吻》之《疯爵的新娘》。)
还有莉缇儿时渴望的就学和读书。如果没有奎斯,她的教育会变成怎样?多亏了他,她才能接受教育和找到方法自力更生。但她坚强且坚决,那些不够坚强坚决的人呢?还有那些需要医药、医生和医院的病弱者呢?
“你可以有所作为,”昂士伍说。“不再只是纸上谈兵。”
即使花了好几年研究她的弱点与痛处,他也不可能更加精确地击中目标,或以更具破坏性的冲击力射出他的言辞飞镖。
莉缇不知道他何时或如何研究过她。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像是世上最自私的女人,只为了保有一己的自由,拒绝了得以行善的权力和财富。
他可怕的逻辑一定有瑕疵,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可以驳斥他。因为他不可能全对,她也不可能全错。她知道逃生的答案就在她混乱脑海的某个地方,她几乎可以——
重重的敲门声使本就难以捉摸的意念四处逃散,第二声使它们无影无踪。莉缇瞪着房门,默念着她知道的每句咒骂。
“厨房。”她坚定地大声说。“回厨房去,苏珊。”
房门外,獒犬开始呜咽。
“我猜苏珊想要找它的妈妈。”昂士伍走向房门。
“最好不要开门。” 莉缇在他握住门把时警告。
“我不怕狗。”他打开房门。苏珊当他不存在似地挤过他身旁,快步走向莉缇。
它闻闻莉缇的手,然后舔了舔。“不必表示亲热。” 莉缇努力保持耐性。“他惹你不高兴不是你的错。”
“苏珊,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莉缇的视线转回他身上。
昂士伍皱眉撇嘴地望着獒犬。“像你这么大的狗不该关在小房子的小厨房里,难怪你这么容易激动。”
“它才没有容易不高兴地说!” 莉缇不高兴地说。“大家都知道獒犬——”
“在隆澜庄,它会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奔跑玩耍。苏珊,你喜不喜欢那样?”他问,声音温柔起来。他蹲下来。“你想不想要有许多玩伴?想不想要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和它们一起探索?”他吹出一声低沉悦耳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