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门槛时,维尔看到三十来个男人聚集在两、三张桌子边,大部份都懒散地靠坐在椅凳上,少数几个斜倚在墙上。虽然这里的烟雾最浓,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站在大壁炉前,背后的火光清楚地勾勒出她一袭黑衣的轮廓。
他之前没有发现她服装的戏剧效果,现在却强烈地感受到。也许是因为缭绕的烟雾和可怕的喧闹声。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她没有戴帽子,看来毫无保护,太过暴露。她浅金色的浓密秀发从雪白颈背的凌乱发髻里松脱出来。蓬乱的发型使冷艳的五官转为柔和,使她看来好年轻好年轻,象个少女。
只限颈部以上。
颈部以下是戏剧性对比的黑色盔甲,一整排纽扣严肃地从腰部直达下颚,随时可以击败和消灭所有的入侵者。
他曾夜复一夜在梦里一次次解开那些纽扣。
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男人幻想着解开它们。当然是全部,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她是唯一的女性,却把自己展示在这群下流的小文人面前。他们每一个都在想像她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他看到她趋前俯身对一个醉汉说话,醉汉张口盯视她的胸部。维尔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
接着她从醉汉身边走开,他看到她一手拿着酒瓶,另一手拿着雪茄。她才走了几步,他就看出她醉了。踩着蹒跚的步伐,她大摇大摆地走向左手边一群人,然后摇晃晃地停下来,醉醺醺又色迷迷地睨视其中一个人。
“是很高大,但力气无法与我相比。”她的声音轻易地压过吵闹声。“我估计她五尺九寸。一百四十磅,脱光衣服的重量。对了,我愿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脱衣服。”
维尔花了片刻才想起那些话,又花了片刻才认出那个不属于她的声音由于观众哄堂大笑,所以他又花了片刻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正是他在醋坊街说的话。但那不可能是……他的声音?
“五十?”有人高喊。“你数得到那么多吗,公爵?”
她把雪茄插进嘴角,把一只手掌弯成杯状贴在耳后。“我刚才听到的是老鼠叫吗?还是——天啊,真的是小卫乔伊。我以为你还在精神病院呢。”
从她丰满红唇里吐出的是因酒醉而低沉含糊的声音,和维尔的声音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那些动作也跟他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他的灵魂跑进了这个女人的身体里。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观众的笑声逐渐退到他的意识边缘。
她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向质问者打招呼。“想知道我会不会数数儿,是不是?好,跟我来,小子,我来教你我如何数牙齿——当你从地板上捡起你的牙齿时。还是你宁愿夹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小傻瓜?那就是我把你的头挟在腋下,用另一只拳头打它。”
这回几乎没什么笑声。
维尔的视线从她转向观众。
所有的人都转头望向他站立的门口。
当他再度望向他的模仿者时,她的蓝眸迅速瞥了他一眼。毫无困窘之色,她举起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瓶,用手背擦拭嘴巴,微微点头向他打招呼。“公爵。”
他强迫自己咧嘴而笑,然后举起双手鼓掌。室内变得更加安静,直到他规律的拍手声成为唯一的声响。
她再度叼着雪茄,脱下想像中的帽子,夸张地朝他鞠个躬。
一时之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思攸地从现在跳到过去的记忆里。好熟悉的感觉,但来自好久以前。他看过这个,或是体验过。
但那种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
“真厉害,亲爱的。”他沉着地说。“非常好笑。”
“不及原版一半好笑。”她回答,大胆地上下打量他。
不理会她厚颜的审视所引起的热流,他放声大笑,在零落的掌声中大步向她走去。穿过人群时,他看到她美艳的容颜一凛,邪恶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见过那冷静嘲弄的表情,但这次他不太相信。也许是因为浓浓的烟雾和昏暗的灯光,但他好像看到她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他再次看出隐藏在美丽怪物里的女孩。他想要抱起她走出这地狱,远离这些眼睛乱看、思想下流的猪猡。如果她一定要嘲弄并取笑他,他心想,让她只为他做吧。
……你,不愿意我殴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甩脱那些气人话语的记忆,以及它们像昨夜那样引起的荒谬预感。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批评。”他说,在离她一步之外停下。
她扬起一道柳眉。
他听到周围一片低语声。这儿一声咳嗽,那儿一声打嗝。但他毫不怀疑那些旁观者都在注意倾听,他们毕竟是记者。
“雪茄。”他皱眉望着挟在她微带墨渍的修长手指间的那枝。“雪茄错了。”
“不会吧?”她模仿他的表情,皱起眉头望向它。“这可是印度特里其方头雪茄。”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细长的银制雪茄菸盒,打开来递向她。“如你所见,这些比较长。烟草颜色显示它的品质也比较好。拿一枝。”
她迅速瞥他一眼,耸耸肩,把她的方头雪茄扔进壁炉里,拿了一枝他的雪茄,她用纤细手指转动它,然后拿起来嗅了嗅。
相当冷静的表演,但近距离使维尔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颧骨泛起淡淡红晕,她的胸脯加速起伏。
不,她并不像她意图使其他人相信的那么自制。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愤世嫉俗,和厚颜自信。
他非常想倾身靠近,看那抹红晕会不会加深。问题是,他已经闻到她的味道,昨夜他发现那淡淡幽香是捕人陷阱。
他转向观众,其中一些已经恢复说话能力,正义不容辞地讲着关于雪茄的粗鄙俏皮话。
“抱歉打扰了,各位,”维尔说。“请继续。酒钱算我的。”
仿佛已经忘了她一般,他头也不回地沿原路出去。
他特地到舰队街这间有如地狱的酒馆,为的是消除他今早在布莱德拘留所出现可能使她产生的错误印象。
他原本打算当着这些喧闹小文人的面,小题大作地归还她的铅笔,同时以适当的影射暗示她昨夜在出租马车里弄丢的,不仅仅是铅笔。
等他大功告成时,她会深信他确实就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放荡淫逸、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再来几个暗示就足以使她相信,遇到崔博迪和朴小姐时,他才从附近的妓院出来,而且那时早已忘记鲍玛俐的存在。
因此,他不可能保释鲍玛俐,叫她去找他的经纪人安排她离开伦敦定居,好让他不必再听到或想到她和她生病的婴儿。
如果他曾成就任何善行,维尔会表明那都是崔博迪一人所为。
以计划来说,这个计划相当高明,尤其他是在濒死的痛苦中想出来的,而他之所以濒死则是因为夸克弗俱乐部以劣酒冒充香槟,和他总共只睡了二十二分钟。
但一在门口看到那个金发蓬乱的女孩,维尔立刻把这个高明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回想起淡淡的红晕和加速的呼吸,他彻底放弃原来的计划。
他误会她了。她并不完全是她使世人相信的那样,她并非完全不受他的影响。要塞并非坚不可摧,他发现了一条裂缝。身为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的浪荡子,他有义务攻入要塞,即使必须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拆除她的防御。
说得更确切点,一颗纽扣、一颗纽扣地拆除,他在修正时露出危险的笑容。
+++++++++++++++++++++++++++++++++++++++++++++++++++++++++++++++++++++
贝福郡 布列斯雷庄
昂士伍公爵与葛小姐在蓝鸮酒馆相遇后的星期一,十七岁的莫丽姿小姐和十五岁的莫艾美小姐正从《耳语报》里看到事情的经过。
她们不该看渲染丑闻的报刊,她们甚至不准读每天送到布列斯雷庄的正派报纸。她们的姑丈麦尔斯爵爷每天拨时间朗读报上他认为适合纯真者的部分。虽然他的耳朵和眼睛并没有那么纯真,因为他成年后一直在政坛打滚。私底下,他什么都看,包括渲染丑闻的报刊。
两位小姐今夜在卧室就着火光看的报纸,来自楼下等待收旧货者取走的一叠书报。
一如以往,这份报纸也将在她们努力搜集监护人的消息后,立刻付之一炬。
她们的监护人是第七任昂士伍公爵。她们是查理的女儿,罗宾的姊姊。
她们低头看报时,火光照亮她们的赤褐色头发。看完监护人和葛小姐在夸克弗俱乐部以及蓝鸮酒馆短兵相接的报导后,两张青春的面容同样出现既困惑又有趣的表情。
“他‘护送’她离开夸克弗俱乐部时,在出租马车里一定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艾美说。“我早跟你说过,醋坊街不是结局。她把他打倒在地,那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