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着杯里的清澈液体,看起来像是水。“我为什么要喝这个?”
“雨水是最干净澄澈的水。它是从天上,介于地面与天空之间的云所降下来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帮助你的声音恢复。”
他朝她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呛出笑声来,并弯下腰,小心将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脚上。
“什么事这么好笑?”
“那我为什么不在下次下雨时,张开嘴站在外面,一边把脚伸出去,这样两个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经跟脚长在一起,我想就没必要这么做了。”她转身,显然对他感到很愤怒。
“黛琳。”
“干么?”她厉声说,背朝着他,假装正忙着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开玩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你没有伤害我,英格兰佬,”她转过来面对他,下颌骄傲地抬高,背靠着架子,手紧抓着架子边缘。“我必须对你的想法足够在意,你才有能力伤害我。”
他又做错了。他伸出手抓过头发,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某种东西,某种她的真实感受。然后她敛起眼神,瞪着地板,但他已经看到那里面的伤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确是笑了出来,而且我对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风中的力量,我就不会相信你可以活下来。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思索着她的话。所有的男人都相信着某件事:战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战技,还有为何而战的理由;农民相信领主能保卫自己的安全;大多数人也相信着国王,而神职人员则相信上帝。他问自己: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对某些事有着强烈的信仰;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用受伤的表情看着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处世的信仰吧?”
“嗯。”伤害了她,让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像个傻瓜。不管她的威尔斯咒语和水的魔法听起来有多愚蠢,他那样做都是不对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两次;他不会再道歉了。
她由对面墙上的架子拿下一个篮子,挂在手上。
他安静地看着她僵硬的动作,改变了谈话的方向。“你说你今天有个计划。”
“嗯。”她用难以判定的表情仔细地看着他一会儿,一手靠在纠缠的篮子边缘。
他等待着,但当她没有回应时,他又试了一次。“你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兴奋,告诉我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或表情里找出某种东西,而她看见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让她僵直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休战,他想着。
她顿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着,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蘑菇?”
“蘑菇?”他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次。“嗯,堡里的厨师常煮那个,只要闻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让人从梦乡中完全清醒过来。”
“怎么煮?”
“磨菇、洋葱加上培根。”
她的猪发出一阵尖锐的嚎叫,突然从角落冲出来,跑进里面的房间,颤抖地钻进床底避难。
“什么鬼……”洛杰摇摇头,耳朵嗡嗡作响;那是他听过最恐怖的声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了的笑容。“你不能在小猪附近说那个字。”
“什么字?”洛杰皱着眉,用手指的底部碰碰耳朵,然后抬起头,想了想,重复一次。“培根?”
房间里传来另一声恐怖、冗长而痛苦的嚎叫声。
她打了个冷颤。
洛杰弯着腰,咬紧牙关,等到声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这个字。”她点点头说。
他身体倾左。从床底下,他可以看见那只猪警戒的眼白正瞪着自己。这只圆滚滚而奇怪的动物,可能发出那种几乎贯穿耳膜的声音吗?显然可以。
“别理它,等一下它就会出来了。”她靠近低声说道,彷佛那只猪可以听懂他们的话似的。“不过尽量别再说那个字了。”
再说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让某个人变成聋子。
“既然你喜欢蘑菇,”她仿佛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似地继续说:“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采集。我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
他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话,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懂。
“昨天晚上你有听到雷声吗?那表示森林里会有蘑菇。“
雷声和蘑菇?她以为闪电会劈开大地,让蘑菇从草地上长出来吗?天,他还以为雨水的魔法已经很好笑了。他站在原地,瞪向窗外,外面阳光正破出云层,天空开始变成清澈的蓝色。他转过身,用非常练达的外交辞令说:“我不懂蘑菇,你得告诉我怎么做。”
一抹迟疑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她的身体也不再僵硬了。“我会教你,英格兰佬。”她越过他。“抓紧拐杖,我们出发吧,一天都快过掉一半了。”
一半?他跟着她走出去,进入金黄色的阳光之中。见鬼了,现在才刚刚天亮,但洛杰睿智地保持缄默,跟着她越过石桥后的草地,这时她的猪也追了上来,安静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草地时,没有人说话,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身边的她。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以一种奇异、狂野的方式。
洛杰对美女已经习以为常,那些美女都有着雪白的肌肤,波浪秀发上装饰宝石,身上穿着用上好衣料做成的衣服,服装的鲜艳色彩或是衬托她们的肌肤,或是强调出眼睛的色彩。
她的肌肤闪耀着金褐色的光芒,头发飘散在风中,但他在她身上所看见的美丽是非常不同的:原始而不受控制的美。当她移动时,带着一种混合着纯洁而急切的感觉,一种她特有的姿态,让他感觉似乎可以看到生命力就从她的体内深处涌出。
某些时候,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当他发现她正在看他,或是她在微笑的时候,在她身上除了生命力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他所感觉到的这股奇异力量,似乎以一种强大而不寻常的方式将她和他联结在一起,仿佛她的某一部分也是属于他的。而在这以前,他连这些部分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继续看着她;她依然用旺盛的热情前进着,但现在她将脚步慢下来以配合他,虽然他用拐杖前进并没有什么困难,甚至可能不需要它都可以走动,她还是保持在他身边,既没有超前,也没有落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因为不用多久就可以发现:配合着他的脚步的她,也是用跛行的方式在走。那并不明显,他想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色彩:长青木的绿色,和秋叶的金红。叶片落在从草地边缘延伸到森林中的小径上。
夏天的痕迹犹在,尚未消失,但在几天之后,它们将消失无踪。当他一边走着,一边左顾右盼的时候,一个清晰的想法忽然出现,吓了他一跳。要是周遭的世界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夏天迅速地转变成秋天,他的生命也可能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他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奇异环境中,但感到十分适得其所。他和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子在一起,但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到对她的了解可能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深。
他突然看见一些他甚至不记得看过的东西,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琐碎事物:天空和叶片的颜色、风和雨的声音和一个女人走路的方式。
他变得不同、改变了。他的思路、视野都起了转变,仿佛突然间开始从另一个人的角度看这个世界。
而他怀疑生命是否真的可以这么简单。
接近森林边缘时,黛琳在一丛沾着新鲜雨滴的鹅草旁蹲了下来,放下篮子,手肘放在膝盖上,然后搜寻着周围,当眼睛看到一抹白色时,她停了下来。
“看。”她一边告诉他,一边轻轻地分开草丛。一小堆有着圆胖蕈伞、看起来像是小月亮的白色蘑菇就藏在那里,看起来非常完美,似乎刚刚从阴暗的土壤中冒出头来。
他将拐杖靠在树上,轻易地在她身边蹲下,肩膀几乎碰到她,身体的温度非常地接近,然后她发现他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放在健全的那只脚上。
当他看着那堆磨菇时,她则瞪着他弯着的腿。他的大腿被裤子遮盖着,但腿上的肌肉紧绷地鼓起,整条腿上都布满了粗壮的肌腱。这是一双战士的腿,精壮而有力,她曾经在马儿的腹部看过同样强壮的筋骨和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