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
突地,她立在小亭边角的朱瓦上,右臂平举,定住。
所有人都定住,连傅长霄亦定住不动了,长鞭垂落,从桂元芳的腰际松开,那双琉璃眼弥漫疑虑,微敛,古怪地瞧著插入左胸的一把银剑。
痛……
这些人怒问他做了什么,口气凶狠,说打便打。来啊!来啊!他何曾惊惧过?他当真就做些什么给他们瞧瞧好了!这姓桂的小姑娘出现得很是时候,他就要挟走她,当著众人眼前下手!既被冤枉,干脆干个彻底,他就把恶行坐实了,图个心中痛快!
好痛……
长鞭卷袭,“东西”得手了,他听见她的叫嚷,在他身后。
他展臂回身,欲要搂住她一块离去,对她无丝毫戒备,峻脸甚至要扬起安抚的笑,待意识过来,胸口已没入她的剑。
真是痛呵……
原来遭利刃穿膛而过,会痛得他连呼息都灼热难当,痛得他明明浑身发麻,仍清楚感受到剧疼正氾滥开来,痛得他掌控不住面容变化,痛得他竟笑出声来。
“你也同他们一起合围我吗?呵呵呵……好,很好……很好……”
原就苍白的脸容再也寻不到半丝血色,白霜月吓得说不出话,被他如此笑问,惊离的神智才陡然扯回,锐利地撞进脑子里、方寸间,仿佛她的心也同他一般,深深插入一剑。
“不是的!”她骤然放开剑柄上的五指,冲去要扶住他,凤眸中惯有的清傲毁得一干二净。
她不急著再进一步解释,恐惧满布的眼直勾勾地凝住他,头也不回地扬声高嚷:“义天大哥,帮我!他受伤了,帮我!”
她全然不懂,手中的剑为何会穿入他的胸膛?
她仅是要拖缓长鞭的回势,她仅是想阻止这荒唐可笑的一切,她仅是……仅是希望他别恼、别意气用事、别教人伤著了呀……不懂!不懂啊!怎么她银剑平举,剑尖明是对准长鞭而去,却没教他震飞,迎来的竟是他大敞的胸怀?他展臂敞怀,原想搂抱她的吗?是吗?是吗?
她胸口痛得双腿发软,发颤的手才刚碰触到他染血的袍衣,他忽而纵身飞离,连三起伏,眨眼间从小亭顶上窜至瓦顶高处,飘飘立在月夜中。
“霄!”白霜月惊恐唤著。
他动,她亦动,随他飞窜,盼望能到他身边,根本不顾身后有谁在叫唤她,也再难相理。
她所有、所有的注意力只能放在他身上,而那抹飘渺的身影几要融入夜色,她好惊,提气不敢呼息,怕一眨眼他就要不见。
他像是在笑,银底蓝辉的眼闪啊烁著,可她不要他笑,那般的笑透出浓沈的阴郁,笑得好冷、好狠,如他背后那幕渐要掩月的乌云,她不爱。
“霄!”再差一纵,地就能抱住他了!
别恼我啊!求你别恼我啊!
走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别这么笑著,我心好痛、好痛……
不!不!霄,我让你恼、让你恨、任你打骂不还手!你别这么笑,你留下,别走,等我,别走啊——
“不要——”她又惊喊,在她以为就要赶到他身边、抱住他之际,那抹颀长的影儿再次纵身起伏,幽幽地没进夜里。
“等我!你等我!不要走啊——”
她随他而去,却发觉早已失去他的踪迹。她盲目地追赶、飞窜、起伏,追出湘阴城外,仍茫茫寻不到一个点。
她恍惚地以为自己在西塞雪原上,那静谧谧的感觉有种诡谲的痛苦,痛得她想张口喘息,偏生纳不进半点气,胸中剧疼难当。
她想起他曾掐住她颈项、欲置她于死地的那一次,她也是这般难受,昏茫茫地以为自己将死无疑。
“出来啊!你恼我、恨我,我由你打骂啊!出来啊——”
耳中鸣鸣乱鸣,叫声变得模糊又陌生,她知道自己的嘴掀动著,却觉那声音似远似近,好不真实。
“出来啊……你出来……”气尽力竭,内息紊乱,轻身功夫已无法再继,她双膝陡软,整个跪趴下去,伏在黄土地上喘息不已。
“你……出来啊……为什么不等我?都受伤了……能走去哪里……能去哪里啊……”
是她在呢喃吗?自个儿也不太确定。
脑中,浮现出男人掉头离去时的那抹笑,她唇一扯,也跟著笑了,边哭边笑了——
第七章 销魂付天涯旧恨
四个月后
十二月天,年关将至,东北地方刮起大风大雪,连绵好几日,今儿个天老爷大发慈悲,雪势忽地转微,风拂在脸肤上虽仍冻寒,已不会疼若切肤。
即便处在地势较低的北方小城里,离长白山等高地尚有好长一段路程,城里人家的房顶上与屋檐前亦是覆著皑皑白雪,连入城的土道与城中的青石大道也铺就著一层白,道上脚印、马蹄印交错,尚有好几道车轮子滚过的痕迹。
这城虽不大,却是商旅与采篸队往来南北的必经之处,因此城中饭馆、茶馆颇多,大大小小的客栈也有十来处。
此时际,号称城中最大的“天香客栈”大堂里,七位刚在青石大道上巧遇的江湖人士分据两张方桌,要来酒菜,彼此间相谈声甚大,也不怕所说之事教旁人听了去,直扯著高嗓都快把堂中闹哄哄的声响一举压过。
“就说那大魔头二十日前又往南阳一战,打算把‘刀家五虎门’在当地的堂口给捣了,咱‘鄂东三狮’与湘阴刀家那是什么交情?怎能任那魔头如此猖狂?自是不远千里赶去助拳啊!”
坐著四位的那一桌,以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汉为首,待对桌“鄂东三狮”的鄂老大说完,老汉枯瘦五指顺了顺美髯,叹道:“三位鄂爷好生了得啊!咱们几个听到大魔头要与刀家为难的事儿,原也要赶往南阳相助,可才走至半道,又有消息传来,说南阳大事已解决,中原正道力抗群魔,终是大挫对方、大获全胜。唉唉唉,听得这事儿,老夫心里既欢喜又扼腕,喜的是邪不胜正,恼的是自个儿竟错过这等大事!”
鄂老大朗声大笑道:“周老爷子您也甭恼,没赶上南阳那场不打紧,只要赶得及东北这一场,那也是替咱们武林正道争口气,尽己之力,很值得说嘴喽!”
“鄂爷,提到东北这儿,咱心里实有一事想不通透啊!”
“周老爷子倘若瞧得起鄂某,有啥疑问不妨说来听听,一块儿参详。”
老汉不住拂著美髯,道:“以往,江湖上相传,皆说大魔头的老巢该是远在西塞大雪山,怎么现下却在东北了?也不知真假.”
鄂老大瞪圆铜铃眼,道:“这消息真得很啊!以往说老巢在西塞,那定是想避入耳目,有意混淆,这回新任的武林盟主都率众前来了,断不会错!咦?怪啦!姑娘,咱见你直往这儿望,是有啥儿疑问吗?”边问,虎目倏地瞥向隔壁桌独坐的妙龄女子,见人家一身素浅劲装,桌边搁著一把镶著玄晶石的银鞘短剑,鄂老大恍然大悟地点著头,戒备之色立消。
“姑娘也是湘阴刀家在江湖上的年轻相与吗?还是哪个门派底下的赤诚弟子?赶来此处想必亦是为了响应义举,合中原武林正道之力,围剿‘天枭’在东北的大巢穴吧?”
那姑娘淡淡牵唇,抱了抱拳,不答反问:“请问鄂大爷,此次围剿之举,约莫来了多少人?”
鄂老大就爱人追问这些事,再听姑娘称他一声“大爷”,当下笑著便道:“这可不好说了。围剿之事其实是由武林盟主发起,‘刀家五虎门’原没想要这么干的。南阳一战重挫‘天枭’和他底下群魔后,刀家认为事情该告一段落,但武林盟主则以为斩草不除根,将后患无穷,所以众人才拚命往这儿赶来。想那‘天枭’定是避回自个儿的老巢,趁他病、要他命,好保中原武林太平啊!至于来了多少人?嗯……硬要说个数儿的话,咱瞧几千人有吧!”
“几千人吗……”姑娘唇略抿,也不知是否教这数字吓著了,脸容稍嫌苍白,双颊却浮著两团虚红。似斟酌了会儿,她不禁又道:“鄂大爷方才提到,二十日前的南阳那一战,您是在场的……”
“姑娘想探听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嗯……”她颔首,清秀面容略染风霜,微淡的笑始终给人有礼却疏远之感。“鄂大爷既是在场,可有清楚瞧见‘天枭’的模样?他生得如何?是男还是女?他、他眼睛真如传闻中奇诡吗?还是……您听见的是他的笑音?”
“姑娘莫惊,咱听你问得嗓音发颤,是怕那大魔头陡地现身吗?”说话的是“鄂东三狮”的老二,似对这问事的女子颇有好感,一双眼从方才落坐时便明里暗里瞅著她不放。“姑娘且放百二十个心,此地虽说是‘天枭’的地盘,可有咱们几个在,定保你平安无事!”难得遇上合意的佳人,这威风不逞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