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性懒散,有时会说不轻不重的话嘲弄别人,但却不会这般明明白白地讽刺。今日你的表现,分明是对乔苍柏心有怨恨。到底为甚么?”
沉寂良久,她紧紧握住掌心,冷笑。“我跟他有仇,你信不信?”
“有仇吗?”他慢慢重复,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道:“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甚么仇,但是留在乔家的这几天,你不能乱来,知道吗?”
“你又想对我下令?”任未伤僵扯唇,目光仍停留在湖中的明月上,笑得不见一丝暖意。
“这不是命令。”俞惊澜伸出手,慢慢握住她搁在窗台上的手掌,感觉到那份冰冷彻骨。
“是请求。”
被他握住的手微微一颤,却仍然固执地想要挣脱,然而他却不放,紧紧握住。
“你该知道,他们虽然对我没甚么好感,但还不至于想与我为敌,你却不一样,未伤,你的过去我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你的未来,我要参与!”
她陡然因这一句而胸腔起伏,半晌无法开口。
他怎能用这样坚决的语气说出这一句?要知道,要知道她真的很想……当真……
任未伤撇开眼沉默着,直到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才漠然道:“抱歉,我的未来,不想让你参与。”
“那又怎样?”俞惊澜望着她,目光在这一刻温柔了起来,温柔得令人震颤。
“我说过,我要的人,便一定要得到。”
“你……”她又忍不住气恼,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转开脸。
“俞惊澜,你一向是这么一厢情愿的吗?”咬了咬唇,接着说道,“除非你废了我的武功,否则,别以为我是乖乖认命的人!”
俞惊澜微微一笑,抬头望天。她自然不是,否则又怎会逃了两年?如今终于再次将她留在身边,他又怎么肯放手?
“你与乔苍柏之间的仇,非要性命相拚不可?”
他的问题让她倏然沉下目光,抬头望月的脸庞蒙上一层寒霜,冰冷的夜风中笑意森寒。
“杀母之仇,你说,我是不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这个答案让俞惊澜略微吃了一惊。“乔苍柏杀了你母亲?”
她却不回答了,倚在窗台上,伸出自己的手细细地瞧着。
这双手有着苍白的肤色,淡青的脉络通过几乎透明的肌肤显现出来,手骨十分纤细,关节处有着薄薄的茧,皮肤虽柔软却不细嫩,看来与一般女子相差不多。
谁料得到就是这样一双手,挥起剑来却势如奔雷,剑气如虹?
她是极有天资的,年纪轻轻便能凭藉一柄天伤剑横扫江湖,然而,这个极有天资的剑术高手,却有着极度孱弱的身体,在惊世绝伦的剑光后,那个青衫飘扬的女子,悠闲的笑脸每每苍白如雪,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到底从甚么时候开始过这样的日子,变成这样一个人的?
本以为清晰无比的记忆居然开始有些飘渺,她闭上眼,连曾经刻骨铭心的那一幕也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一道白光闪过,母亲往下堕落的脸庞,笑得那么悲哀而凄凉……
乔苍柏!如果不是他,今日的她怎会变成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她的生命,她的生命怎会变得这么可悲?
“未伤!”谁的声音?是谁在叫她?
“啊——”又是谁,又是谁叫得这么悲伤?仿佛野兽被逼入绝境,无法承受的那种凄凉……
“未伤,未伤,你醒醒!”
谁,到底是谁在叫她?她现在又在哪里?为甚么都听不清了?为甚么她甚么都听不清了?娘亲……
“青儿,青儿……”
娘亲?娘亲是你吗?是你来找我了吗?
“啊——”好惨的叫声,到底会是谁?为甚么让她的心这么痛?
“未伤,未伤你别这样,你看清楚,我是俞惊澜,你看到了吗?”这么温柔焦急的声音,又是谁?未伤?他在叫谁?
俞……惊澜?好熟悉的名字啊,到底是谁呢?为甚么她觉得,好像对她很重要?
脑海中卷起巨浪,席卷了所有的理智,终于……终于只剩下疯狂。
最后的意识里,那三个字慢慢浮了上来,渐渐清晰。
俞……惊……澜……
*
“楼主!”周斐急忙赶了过来,却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任未伤拔剑在手,眼神狠厉如鬼,几乎不要命地向前猛攻,玉石俱焚般的招式就算是俞惊澜,一时也只能狼狈躲闪。
怪事,她现在不是重伤在身么?哪有内力动剑?
她的剑招中确实没有多少内力,俞惊澜躲过劈刺之后,迅如闪电地捏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她吃痛,不得不松手弃剑。趁这个机会,他的指风拂过她的睡穴,发狂般的任未伤顿时软了下来。他极快地伸出手臂,将她抱住。
“俞楼主!”此时,楼梯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乔苍柏匆忙冲上来,被眼见这一大片狼藉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俞惊澜怀抱着任未伤,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就径自将她抱进了内室。
“周先生。”内室传来他的声音,周斐听了,向乔苍柏拱了拱手,也进去了。
乔苍柏与易高等人都是惊疑不已,然而毕竟还要避讳,只有站在外面等着。
第4章(2)
周斐一进屋,便被俞惊澜拖到床前。“你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去把了把脉,“咦”了一声,皱起眉来。
“怎么了?”
周斐凝眉,细细诊了一番,道:“应当是很久以前的旧疾了。”
“旧疾?”
“不错。瞧任姑娘的脉象,小时受过极重的伤,而且还遇过惊吓。如果属下没有料错,任姑娘的身子骨之所以会这么差,应该就是这旧疾所致。”
“是么?”他低喃,敛眸深思。照刚才她的反应看来,难道与她口中的杀母之仇有关?那么,会是乔苍柏吗?
“楼主,刚才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任姑娘怎么会突然狂性大发?”
俞惊澜微微蹙眉,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她刚才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开始眼神涣散,气息急促,后来突然抱头大叫,一瞬间好像发了狂似的,拔剑就砍。”
“这么说来,她应当是想起了甚么,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看样子,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极大。楼主?”周斐看到俞惊澜慢慢沉下的眼神,深觉奇怪。
俞惊澜勉强笑了笑。“没事。周先生,你看她这病有没有办法根治?”
周斐沉吟了一会儿,慢慢摇头。“属下恐怕无能为力。如果任姑娘肯好好配合,多活个一二十年倒不成问题,但是,这病只怕会一直缠身,发作时痛苦不堪。”
“这样么?”
俞惊澜的目光慢慢地沉敛了下来。难道要他一直看着她在苦痛中挣扎?
“不过,”周斐顿了一顿,顿时燃起了他的希望。“属下虽然不行,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谁?”
周斐笑道:“这个人楼主也认识,就是庐山东方先生。”
“东方未晞?”
周斐含笑点头。“不错,正是她。”
东方未晞,师承庐山隐士白征鸿,医卜奇门,诗画经义,无一不精,堪称当世奇才。两年前俞惊澜曾为长天楼中了奇毒的弟子前往至诚庄寻她,也就是遇上任未伤那次,算来两人也有点交情。
他点了点头。“好,等回到长天楼,就去请她。”
“是。”
东方泛白,雄鸣迎晓。
当晨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时,任未伤睁开了眼睛。
眼皮有点重,她想伸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处于围困之中。,疑惑地转过视线望向床头,不由地一怔。
俞惊澜靠坐在床边,正在闭目沉睡,掌心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周围很安静,静得可清楚听见两人的呼吸在屋内回荡。阳光静静投射进来,金光铺上他的脸庞,刹那间仿佛一坛尘封许久的老酒开了封,长久的岁月酝酿出的淳香醉意,便这么悠悠地飘出来,盈满整个空间,清爽醉人。
任未伤便是被这种微茫的醉意瞬间蛊惑了,一时之间只能这么怔怔地望着朝阳温柔的金光里的男子。
他的脸庞依然是记忆中的清朗明晰,平静的五官如同他的神情一般,深敛而不张扬,然而那每一个轮廓,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坚定不移;眉型温文,却浓如墨画,在这样一张脸上,如此深刻的眉却带出明明白白的干净秀逸;眼眸一如想象的深邃,此刻安安静静地闭着,纤长的睫毛被阳隐光照得一根根清晰透明,在下方铺出一道扇形的淡淡阴影。
这是一个如此清逸的男子,干净明白地站在那裎,令看见他的人都不由地为那份清逸而惊异。
然而,却并非真正的干净。
温文的脸庞下,深藏着任意妄为的狂傲自我,那么高傲那么任性地活在这个世上,只要自己想要,便觉得所有的阻碍都不足为道。
他是这样张狂傲世的人呐……
轻轻提起嘴角,她试图笑一笑,却最终没有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