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亲近。这是办公室所有同仁都碰过一鼻子灰后对她下的评语。
「习惯,谢谢。」苏抱著文件,依旧停顿了下才回答,之后她将文件放在桌上,开始分类。
「你要这些资料做什么?」理查不放弃的继续问。
苏没有回答,移动滑鼠,萤幕闪了下,即恢复原来正在作业的视窗。她打开软体收E-mail,便自顾自的做起事情来。
理查嘴角抽搐了下,等了一会儿,发现苏无视他的存在,於是叫道:「苏?」
苏执滑鼠的手顿止,抬头看理查一眼,理查就劈哩啪啦的讲了一堆。苏没有回应,再低下头,双肩微耸,觉得理查的声音很是刺耳,但她没有向理查反应,不一会儿即又集中心神继续做事。
见苏不理他,理查有些气恼的说了句问候人家母亲的脏话后便吐出一串话语,「苏,你不能这样不理人。我们收购部跟业务部不一样,是一个大团队,不管你在业务部创了多少佳绩,但在收购部你就是一个新人……」
苏完全不受影响的阅读著邮件。
她对使用电脑仍有些迟钝,但是因为远在台湾的未婚夫亚瑟会用电子邮件诉说近况,因此她学会使用电脑。
她的私人信箱只有亚瑟会寄信过来,她於每日晚上十点会在家中上网收信。但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收到亚瑟的信,这让她的心情很浮动--她习惯在十点时收到亚瑟的信,习惯在看完信的十点半回信给他,习惯回:一切如常。
这些习惯对她而言是不可更动的,一旦更动,她就会全盘皆乱。
她还记得第一次没接到亚瑟那风雨无阻、连停电也阻止不了他寄的E-mail时,还以为是网路出了问题,於是她重新连线,但还是没收到。在重新连线二十五次还是没收到信后,她咬了手指,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看不到、也听不到,直到父亲的脸浮现在眼前。
面对父亲的关心,她不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但她很肯定她「不喜欢」这种只针对亚瑟而发的各种情绪。她在很少离身的卡片上写著日期与亚瑟的名字,填上「好」与「坏」,只要某一天她因为亚瑟而有无法归类的情绪,就在卡片上画记号。
苏的目光不经意瞥到戴在右手无名指的戒指,心头浮现亚瑟的面容,不由得心起疑惑。
这个时候是工作时间,为什么她会在工作时间想起亚瑟呢?
她不明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苏!」理查一声大吼,不但吼得她注意他,整个办公室也因为他一吼而安静下来。
苏缓缓抬头看他,很是疑惑的问:「有什么事?」
理查拍拍额头,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他大张手臂,自讨没趣的转身离开。
苏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投注在她身上的奇异目光,一迳继续低头做她的事。
她的生活一向平顺固定--是的,固定。她明白自己跟乎常人「不一样」,所以她要付出更多心力来跟平常人「一样」。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何父亲总在她被人家欺负后抱著她哭泣--那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欺负,反正那些人不要碍到她做事就好了,但父亲的眼泪总教她疑惑,后来是父亲称之为医生的叔叔告诉她,那就是「欺负」。
父亲会哭是因为她被「欺负」了。
「为什么『你』会被『欺负』?」她还记得自己这样问医生叔叔。
「是『我』」。
「我……为什么我会被『欺负』?」
「因为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你的『这边』受伤了。」医生叔叔指指脑袋,这样跟她说。
她直到上大学才知道为什么医生叔叔会说她的脑袋受伤了。父亲眼她说过是上帝把她变成他的宝贝时,忘了给她「情绪」,所以她才不知道什么叫做「情绪」。
现在她二十六岁了,对「情绪」这种东西仍然摸不著头脑,别人能轻易掌控理解的东西,她却必须用一张又一张的卡片来记忆;相反地,别人要费尽心思才能成功的事,她却能轻易达成。
父亲说这是上帝给她的「补偿」--她宁愿不要这种「补偿」,她只想当一个平凡人。
她的目光自右手的戒指移开,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行事历,上头写著:下午三点,整理文件。
「整理文件。」苏轻喃著,注意力由电脑回到办公桌上的文件,著手整理。「整理文件,整理文件,整理文件……」
她一边念,一边以快速的动作将一份份文件摊开,阅览内容,然后将文件分成「已读重要」与「已读不重要」两叠,整整齐齐。
然后她将已读但是不重要的文件收起走向资料室放好,再抱出另一叠。
回到位置,放下文件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到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上,然后,亚瑟就又这么冒了出来。
亚瑟是一个例外。
她上大学后,系所的主任与院长都知道她是特殊入学的学生,教授们也都知道这件事,但他们并没有刻意张扬,也不会对她有什么特殊待遇。
所以她的大学生活不像高中那样可怕。
说起高中,那是一个她记忆深刻的恶梦。由於她「不会忘记」,所以她尽量「不去想」。
大学生活中唯一不方便的大概就是分组报告吧!不过她一个人可以做三人份的事,所以即便规定要分组,她还是一个人一组。
她会知道亚瑟是因为大一他们很多选修的课都重叠,大二之后两人同系,选同一门课的机会更多。
起先她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身边总有两名东方人,三个人老是打打闹闹,看起来挺开心的模样--她会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情绪很明显,真的很符合卡片上写的「开心」。
她在他们身上学到什么叫「开心」。
后来是因为亚瑟的学期成绩有好几次赢过她,父亲问起,她才知道原来那个男生就是亚瑟。
父亲给他的评语是:长得不错的小子。
她不知道亚瑟算好看还是难看,她只知道他有赢过她,虽然不讨厌他,可是也没有什么感觉。
感觉。她很难具体说出这是什么东西,这也是从小到大最困扰她的东西。
苏翻开卡片本,在贴有亚瑟照片的卡片停下,指尖於亚瑟照片的嘴角游移著。
这张照片是三年半前七月中的一个下午,她在工作,亚瑟突然来访,把戒指交给她,强迫她拍照,还请路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回到台湾后他寄了三张过来。
他信上写著:如果不小心弄丢了,还有备份。
她看到信件内容时还生气了好一会儿--她才不会弄丢东西呢!不过她要试图原谅亚瑟,因为他是正常人,不知道她向来不会弄丢东西。
反正有三张照片,她就拿来做成卡片,一张写著亚瑟的名字,标上「未婚夫」、「大学同学」的字样;一张写著「亚瑟」、「好」;一张则写著「亚瑟」、「坏」。
然后每当她有针对亚瑟而生的情绪,就会在好与坏两张卡片背面记上日期与时间。通常是坏的比好的多很多,因为她常在不适当的时候想到亚瑟。
现在也是。
苏拿著笔在坏的卡片上记日期与时间--三年半来,坏的这张卡片被她加了好几张,因为背面写不下了,只好加页。
「苏,你有访客。」
内线广播让苏吓了一大跳,分离的心神也因而凝聚。她一抖,卡片本差点掉地。拍拍因受惊而狂跳的胸口,她起身,茫然的看向门口。
「访客……」她喃念著。
访客的定义是前来探访的客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生意上的客人。她才到收购部没多久,也才刚负责一起收购案,还在收集资料的阶段,怎么会有访客?
她起身走向门口,一抹金色闪入眼角,她抬头,恰好迎向一双蓝眸--她一愣,再打量来人的面貌,好一会儿,才与她记忆中的人相合。
亚瑟·辛克里。她的未婚夫。
「苏。」亚瑟缓缓朝她露出笑容。
她胸口一痛,於是抬手捂住,还退后一步,不解的望著他。
亚瑟为什么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呢?他应该在晚上十点才会出现在E-mail信箱啊!可是他已经连三天没有寄E-mail来了,现在……现在不该是他出现的时间……
苏既定的时间感因亚瑟的出现彻底混乱。
「苏?」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声贯入耳内,奇迹似地使她纷乱的心绪平息。
「亚瑟。」唤著他的同时,她已全然冷静下来,视线努力迎上他--她知道亚瑟会等她把眼睛对上他才开始说话。
「你在忙吗?」亚瑟微微一笑,轻问。
「我在忙。」苏觉得亚瑟不应该在工作时间出现在她面前。工作是工作,亚瑟是亚瑟,两者不能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