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从来不曾见过你,又何必为了你如此大费周章?」
连城问道,同时也问出了柳烟心底最深的疑问。
打从最初的事件开始,柳烟就没有一刻不想着这问题。
即使她的身分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花魁,终归也不过是个漂亮点的女子,既无权也无势,一旦离开「醉卧美人膝」就只是个普通人。
假若他是贪恋她的美貌,在将她掳到岛上之后,就大可强占她的身子,再利用她的恐水症一辈子不放她离开。
连城可以这么做,而且绝对不会出事。
伹他却放走她,然后自己也来到京城,以全新的身分面对她,再凭己力得到她的青睐。若不是她在最后一刻撞见阿弘,说不准她现在正欢欢喜喜地准备嫁妆,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事实真相。
事情明明可以简单解决,为什么他要弄得如此复杂?
连城不是笨蛋,可他又为何选了个最笨、最迂回的手段?
「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连城坦诚地道:「一开始就是我自己不敢相信你、不敢相信你在这烟花界待了多年之后,依然是我心中那个小女孩。」
柳烟整个人傻掉,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下开始解释。虽然大街两旁的人应该听不到他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明明丢脸的是他,为什么她反倒为了他的行动心跳不已?
「我很担心你变了,如果你不再是我所喜欢的那个人……那我该怎么办?摸摸鼻子离开?然后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看着她,眼神真诚地坦白自己的恐惧。
「当年濒临死亡的我,在病中是一直想着你才能活下来。对我来说,找到你、与你相聚是让我活下去的力量。所以我很担心,如果你不再是你,那我就等于失去生存目标,也不再有可以归依的去处。」
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失了根的浮萍。即使外表光鲜亮丽、受尽众人艳羡的目光,却没有人知道在水流底下,他们只能够随波逐流。
高丽国是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家乡。
在那儿,他始终是个异邦人,即使成了权倾一方的富商巨贾,也无法改变他身上所流的血液并非高丽血统。
可在回到中原后,他依然注意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对汉人来说,他是高丽人,但高丽人却认定他仍是汉人。
多么可悲又可笑!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因为没有人愿意认同他。
他应该拥有两个家乡,实则两个家乡的人都不认他。
所以柳烟的存在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期望她待他能一如过往,不在乎他是汉人抑或者是高丽人,期望着她会对他微笑的唯一理由是——他就是他。
正因为是他,所以她才对他微笑。
他是连城,但也是她的泽哥哥。
连城的希望很微小,可这个期望却横亘了十多年的时空阻隔。
任谁都无法担保在十多年过去之后,自己能够完全没有改变,而身在大染缸中的柳烟更令连城担忧。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柳烟的改变。如果她不再是她,那他一定会崩溃的。
所以他做出荒唐可笑的掳人行动,就为了确定她的真心不变。
所以他又放她回京,是希望能够给她一个应得的正式迎娶。
不过这些全是他一个人的私心。他只想到自己,却没想到被卷入这些奇妙事件中的柳烟会怎么想?
他忘了考虑她的感受,所以她会如此喧闹折腾也无可厚非。他无法怪罪她的行动可恶,因为最可恶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柳烟静静听着、瞧着连城的激动。
不知何时鸨娘已经下了棚架,并摒退左右。
虽然大街两侧的人潮依然蠢动、虽然呼喊抗议的声浪不断,但柳烟却觉得好安静啊,仿佛她耳中只听得见连城在说话。
她瞧着他、听着他、想着他……然后,缓缓地,她问:「你让我现在要怎么相信你?」
她平心静气地吐出一句冰似的问话。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她还能怎么相信他?
「打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结果你现在居然还希望我能相信你?!」柳烟难掩激动之色,勉强压下的情绪差点全数爆发。
这个男人一再试验她的人、她的心,偷偷观察她的情绪反应,或许还偷偷做下评分、一一列举她的优缺点……
难怪当初在岛上,她总是觉得面具之后的老大目光深远,在跟她说话时绝对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仿佛在探查些什么似的。
结果还真不是她多心,他的确是在探查她。
一想到自己曾被人这般评头论足,柳烟就好生气。
气的不是被评头论足,而是这么做的人竟然是她的泽哥哥!
「所以我已经失去你了吗?」他仔细瞧着她,轻声问道。
今日的她穿上一身大红嫁裳,红衣上缝缀着美丽的凤凰翔空,红艳艳的色彩映得她白皙的小脸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这般欢喜的日子、这般吉庆的打扮,但她脸上却没有笑容,木然的表情像个没有心的娃娃,虽然美丽,却空洞得令人心寒。
她手上拿着一颗大大的绣球,大红彩缎结成的绣球大得让她必须用双手捧着,她就站在看台上,准备将绣球抛给她即将下嫁之人。
只是……现在他已经没资格去抢那颗绣球了。
因为他肯定是伤透了她的心,她刚刚的问话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连城了然地低下头,为自己的过错后悔。
在那一刻之前,连城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厚颜无耻地逼她下嫁。
即使明知道这整件事都是他的私心使然,相较之下柳烟只是个无辜的受累者,但他还是决定强硬地将她娶回家,天真地认定过个几年时间她就会释然。
直到彼此坦白心声后,连城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在一一说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后,瞧着她的表情、她的反应,他才惊觉到自己伤得她多深。
所以她会生气是理所当然、她会心灰意冷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却被他耍得团团转。
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娶她。因为改变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哈,多可笑,他因为担忧她改变而做出一连串试验,结果反倒测试出他压根儿配不上她。
「小烟,我不会再妨碍你了,祝你幸福。」
说完,连城转身欲走。他没办法继续留下来,看着她将绣球抛给其他男人。
瞧他真的离去,决绝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做戏,柳烟反倒慌了。
「喂!你……你不要自作主张好不好?!」
他不是很会耍手段、玩心机吗?为什么现在却突然放弃了?他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永远只想到你自己?!你怎么可以再一次自作主张抛下我呢?!为什么你总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就把我扔到一旁?!为什么?!」
柳烟高声喊道,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再也顾不得身为花魁的骨气、再也顾不得「醉卧美人膝」的名声,现在她只能悲惨地叫喊着,希望把这个可恶的男人留下来。
但他还是在走。
脚步虽然不快却也毫无停滞,足尖每一次落地都是重重一顿,仿佛他已下定决心永远离开京城、永远离开有她所在的这个国家。
「你这个混蛋,每次都擅自主张!难道你都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见他真的要走了,柳烟终于忍不住激动落泪。
他随随便便就把她掳到海上,然后又随随便便把她丢回京城,结果现在又随随便便地撂了话就跑,怎么有人这么恶劣啊?!
「为什么你都不问问我的想法?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你这样一走了之,就不是在妨碍我的幸福?!」
柳烟泣不成声。那个臭男人竟然还不回头?!再加上心头一股怒火狂奔,她想也未想地,举起手上大大的绣球就往下头砸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准头太好,那颗绣球竟然直接砸中连城的后脑勺,将他的头打歪了一边。
「唔!」
连城难以置信地摸着被天外飞来一球砸疼的后脑勺,他还以为一定会被砸到头破血流。虽然绣球是用彩缎等布料结绑出来的,可就算布料再怎么轻也有些份量,这么一家伙砸下来,是人都会眼冒金星的。
他捡起「凶器」,一脸难以置信。
她居然拿绣球砸他?!
连城抬头瞧她,想听她还想再说什么,大抵又是些骂他浑帐的话吧……谁教他做了这么多坏事,自然顾人怨呢?
但连城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抬头时,柳烟已经抹干眼泪,大声朝底下吩咐——
「本花魁已经抛出绣球,还不快点请拿到绣球的公子进门?」
柳烟这一声令下似乎也唤醒了「醉卧美人膝」里的上上下下,只见大门开启,一群打扮喜气的小仆、小婢全涌向连城,簇拥着他走进「醉卧美人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