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苟延残喘于京城,做一个小小的货商混口饭吃,还不够脸面衣锦还乡。”祝和畅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让大家失望了。
“表哥还记挂当年的事?”汪舜禹热络得近乎矫情,就好像带着一个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时年轻气盛,惹恼了表哥,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呵呵,当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轻嘛,小时候也是一起穿开裆裤打架的。”祝和畅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会记恨,但被当成狗一样扔出了大门,任谁都忘不掉。
“钲表哥还是一样风趣啊,现今你几个孩子了?”
“我尚未娶亲。”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顺着情势,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畅震骇地按住椅子扶手。“什么时候?”
“死了约莫半年了,我还得去请师爷翻翻白帖子,都有记载的。”汪舜禹召来仆役。“要不,我现在就请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畅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实在该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语谆谆,一副慈蔼父母官的关切神情。“铭表嫂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该看看三个已长大的侄儿侄女。还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大家都是亲戚,可别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乡?祝和畅抑下接二连三而来的震惊。的确,十年时空会发生很多事情,然而潮来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晓,毋需牵念。
“等得了空,我会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为户部侍郎,上京赴任的这一年里,为兄的知道你公务繁忙,一直不敢上门叨扰,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请你费心了。”
清雅茶香飘散,那是赶在新春发芽就摘下的龙井茶叶,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贡给皇帝,皇上龙心大悦,就赏给了几个认真贴心的官员。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谈的却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龌龊事。
“云家诬陷耿悦眉,若真要查起案来,我力保她无罪。”祝和畅说完前因后果,打开了一直摆放在桌上的木盒。“这里是一千两现银,这回麻烦表弟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嗳,钲表哥,这不行。”汪舜禹赶忙盖上盒盖,装腔作势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当然要帮忙疏通,这是绝不能收的。”
“大人觉得还不够的话,我再补上。”
“够了够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盖上,不胜唏嘘地道:“朝风败坏啊,实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点,需要银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畅冷着眼,嘴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时间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头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过你放心,我和巡抚很熟,我请他转达交办下去,这需要费上一点时间……这样吧,子时,你到大牢门外等着。钲表哥,这是最快的了,也许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
“没关系,我去等,祝某千恩万谢多谢大人了。”
“老爷!”一个窈窕女子跑了进来,也不管客人在场,就赖到汪舜禹的身边,风情万种地道:“听说你有亲戚来了,要不要留他吃饭?”
“呵,你来得正好。来,见过我的钲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钲表哥,这是我的四夫人。”
“见过四夫人。”祝和畅微笑拱手。哼!原来已经娶四个了。
“碧霞在家乡帮我照顾爹娘和孩儿。”汪舜禹似是为眼前情况做解释,笑得一脸灿烂。“她真是个贤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会接她过来,全家团圆。你呀,多学学大姐的温柔,别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娇笑道:“人家陪着老爷也很辛苦的,没空学了。你快说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饭?”
“啊,不行,没时间了,我得赶去巡抚大人那儿。钲表哥,咱们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请你到府里吃个便饭。”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边暗红镶金的破碎云彩,大地边缘笼上一层幽黑,蒸腾着扑朔迷离的夜雾,一群乌鸦拍翅飞过,提早为天际点上斑斑夜色。
祝和畅长长地呼出一口胸臆闷气,走进了沉沉暮霭里。
*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终于见到那个瑟缩的身子。
犹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势,依然是头脸深埋膝问,一个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牢墙黑影所吞噬。
祝和畅再怎么冷然处世、再怎么独善其身、再怎么自扫门前雪,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杀的董记布庄!该死的云世斌!是大男人的话,就光明正大竞争,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胁……就非得把已经遍体鳞伤的她再推下炼狱才肯罢休吗……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绛州,一旦罗织的罪名成立,她还要受多少年的冤狱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着急地唤了两声。“没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声息,但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怎么了?”一触及她冰冷的手臂,他惊讶地抬头问狱卒。
“她不肯吃饭。连你家的叔叔婶婶送饭来,她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祝和畅叨念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连他也会生病!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轻易扶起那随时都可以像羽毛一样飘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爷?”悦眉已察觉来人,虚弱地低头喊着。
总是冷言冷语又自大的祝九爷来救她了?她在做梦吗?
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个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不知道手脚要往哪里摆去,而头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说她还没死,她不相信,因为她早就堕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了。
然而在黑暗中,却有一抹幽光,静静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细弱烛光,而是一对带着暖意的瞳眸。
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好一会儿,她才知觉那是九爷,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现在带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没事了。”
没事了?鼻间犹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儿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风?身子又卧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大怀抱里,她的视线被掩向有着沉稳搏动的心口,避开了不断扑面而来的风沙,马蹄声得得,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紧她,仿佛正无言地护卫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恶的差役给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吗?那些人肯善罢罢休吗?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
“九爷……我……”她不觉扯紧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说。”他专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说……这是一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别人要夺,你没有的,别人也不让你有……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啊……”
“这个道理太难懂,你现在不需去想。”
“我毁了染料,是我不对;我因此让染坊晚了两天出货,是我不好,我该赔他们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毁了,谁来赔给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虚,小心呛了冷风,着了风寒。”
“我没害人,他们却还是要吃我,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啊……”
“没有豺狼虎豹,就不是这乱七八糟的人世间!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鸡小鸭,整天客客气气地跟你摆家家酒呀,做梦!”
祝和畅莫名其妙上了火气,摆起爷儿的威仪,劈头就训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块似的小姑娘竟也这么呱噪?
“你不被算计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个明白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永远会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后,这才懂得重新学会做人!”
“野狼吃兔子,坏人咬好人,我还做什么人?”那迭声的吼叫没有吓退悦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来的威胁恐吓,她也无力应付了。
难道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地让豺狼虎豹撕咬吗?然后他们抹抹嘴边的血渍,继续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而她的尸体丢弃荒野,日渐腐烂……
“九爷,小钲应该杀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畅惊得差点摔下马。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你想怎样?”祝和畅缓下马匹,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会帮你。”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