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作品“秋千”,现代写实派,不是很讨喜的题材。一群脏兮兮的矿场小孩抢着玩荡秋千,阴沉暗淡,笔触泼辣。
不是什么精彩作品。
她却渴望地竞价着,也展现了购买的诚意及实力;没人愿意出那么愚蠢的高价跟她抢。
除了班雅明以外。
他狠狠地让她学了一课,教她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及,遇到失去竞购理智的疯狂娃娃,拍卖官会如何四两拨千斤处置。
最后,作品落入班雅明之手。
她只能黯然离去,回到她枯燥乏味的社交圈,继续演她的富家千金样板戏。几天后,饭店柜台却将礼物送到她门前:那幅“秋千”。
如果,这只是在香港的一段奇遇也就罢了,但她在台北的某些正式场合也会看到他,他在某些特定报导中也会读到她。
是偶然,还是他们都在下意识地寻找彼此?
“你并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他冷淡地搅动咖啡。
“你也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她不屑地眼不离书,挑眉回呛。
“所以我们的关系是?”
“不小心在北京同一桌吃饭的男士与女士。”
他靠入椅背,环胸跷脚而笑。“你不是特地为了我才飞到北京吃饭的吧。”
“你不就是为了要我这样而刻意发简讯给我的吗?”
“你真是愈来愈恶劣了。”啧啧啧。
“你也是,愈来愈讨人厌。”哼。
“因为我老是看穿了某人的小把戏,所以惨遭某人嫌弃?”
“某人没在玩什么把戏,所以没有什么看穿不看穿可言。”
他没说什么,只漾着舒懒的笑意,观赏她故作老成喝咖啡的小模样。她的有样学样、凡事都跟着他翻版,也只能跟到这种程度了;她没办法像他那样咽下黑咖啡,就狂加奶精和糖水。对他而言,那简直叫甜度过高的儿童饮料。
可是她很认真,令他心中的什么为之着迷。
“娃娃,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你的打扮。”
又来了。早跟他抗议过几百遍,不要给她乱取绰号,他根本没在听。“我本来就没在为任何人改变我的打扮!”
“你一直在变。”他转而深沉,垂眸点烟。
她一时恍神,看着他抽烟的神秘模样,怔怔凝睇。
“不准学。”夹着烟的手指直指向她,悠悠警告。“我早已经戒掉了,你学这个也是白学。”
“那为什么破戒?”
“不为什么,只有今天。”
“今天有什么事吗?”所以破戒。
他只静静深吸,在烟雾中眯着俊魅的东方之眼,和这重新装潢的北京老店气韵一致,深瞅着,迷惑她幼嫩的灵魂。
“今天是有一些事,”热闹的人声,轻佻的爵士旋律,仿佛全被隔绝在他俩之外。“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也不问,一迳痴望。她也不是没看过人抽烟,只是……她也不明白,平凡举止,到了他身上就一切都变得不平凡。她没有办法不被吸引、不去探究。
“你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是一个样。刚回到台湾工作时,是一个样。换到父亲公司里的清闲单位后,是一个样。出外玩乐给别人看,又是一个样。”近来和他碰面时,老爱展现与她气质不符的成熟路线,更是另一个样。
“你在调查我?”
“不行吗?”
双方都在淡漠挑衅,都在暗暗欣喜。眼前的对手,对他俩来说,都是新鲜的经验。
“谁教你出去玩乐时,要打扮成那种智障千金的德行?”处处要笨。
“我同学教的。”而且效果非常好。
了你如果怕抢了你姐的光彩,有别的路线可走,不必靠吃喝玩乐来糟蹋自己。”
他信手翻阅她先前读的杂志,隐隐莞尔。她愈来愈常不小心在他面前自露马脚,疏于防备。她如果真要扮演没脑袋的大小姐,就该多看垃圾书籍,而不是密切观察《经济学人》和《财星》透露的动向。
班雅明知道姐姐的事?他知道多少?
“当然,你让自己愈多曝光在派对和八卦报导上,会让你姐愈安心待在执行长的位置上。但是她走企业路线,你走娱乐路线,你以为她真会从此心上石头落了地?”
她的神色渐渐警戒,不动声色。
他说中了。可是她努力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见改善的事,他怎会切得那么准?
“才女和美女,你觉得你姐会走哪一条?”
“才女。”姐姐已经是美女了。
“错了。”哎,明明就是个奶娃娃,还不准他这么叫她。“她会两个都要。不只要别人景仰她的美丽,更要别人佩服她的才气。”
所以,她的策略等于又在抢姐姐的镁光灯了?
“你与其听你同学的,不如听我的。”
“怎么做?”
“谈恋爱吧。”爱情可以腐蚀掉一个人的尊严、理性、雄心大志。
“跟谁?”
“你自己决定。”
她倔强的凝望,有失落、有不满。她原本预期他会导出的结论,结果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她不是不能自己决定,而是……
“喂?”他微微抬手,算是向她致歉:接个电话。
美丽的晶灿大眼,直瞅对坐的他和手机低醇的攀谈,似乎他正当着她的面与其它女人勾搭,把她划清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约略观察出,他交游广阔,感情生活想必多彩多姿。她追着他的行踪时,偶尔会看到他身旁不同的女性出没。都是一贯地成熟妩媚,性格鲜明,而且才气纵横,不是空有美貌的便宜角色。
她自己呢?
奇怪,这倒是她人生中很少有的体验。她居然会感到自卑?她也会没自信、没把握?可是,对于班雅明,她实在不晓得自己的胜算在哪里。
随便一瞄这间高档餐厅内正窥视班雅明的女子,没有一个姿色在她之下。那……她只能以才华取胜了?
问题是,她干嘛要取胜?为什么一定要赢个什么作为保证?
可恶,他算老几?她干嘛要为他伤这个脑筋?
没来由的小小火气,令她不爽地抽回他胡翻的杂志,塞回自己的提包里。她宁可把东西丢到垃圾桶去,也不想给他碰。
走人!
一只巨掌却懒懒牵制住她的手腕,惹来她的狐疑。
干嘛抓着她不放?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与夹在肩颊间的手机对谈,一面垂眸专注地替她绑起袖口边繁复垂挂的秀丽缎带,郑重而细腻地打出精致的蝴蝶结。替她系好了左腕,再换右腕。
骨节分明的优雅大手,像钢琴家一般灵动,又像魔术师一般神秘,令她怔怔看到出了神。
“这样才像娃娃该有的样子。”而不像廉价的时髦女子。
她愣愣地由自己袖口转望向他,倏地被他不知何时开始的紧迫盯人慑到。他手机内的对话仍在持续,他的眼却像猎鹰,大胆而张狂地觊觎,剥夺她原本天真无知的安全感。
她想走,可是一时动不了。她明明有自主权离开,却无能为力。
第一次,她感到眼前的男子很可怕。
“你不适合这种老气横秋的打扮。”他耳畔的手机内隐约传来急促喧嚷,他却优哉游哉地牵起她一丝长长发绺,隔着桌面卷在指上玩。“也不适合太幼稚的装可爱。”
真是不可思议。她的微鬈长发看起来那么纤细柔顺,实际接触了才会发现,非常地娇韧有个性。
“你根本不懂你自己。”
“你为什么懂?”
“你大可放胆去展现自己甜美的特质,才不辜负你的脸蛋。”他陶醉地迳自呓语,对她的问题恍若无闻。“然后加上一点点邪恶的性感,轻轻秀一下你的好身材。不需要暴露,你的肌肤就已经够教男人疯狂了。”
她不懂,但是深感难堪,好像自己突然什么都没穿。
“那样,你相亲的对象,才会完全倾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猝来的电殛,惊醒她的迷惘,本能性地速速挥开他的手。
他怎么会知道相亲的事?这根本没公开,是双方家长私下的安排。他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她正要追逼,他却转而跟手机那方交涉,似乎激战已近尾声,就等主帅下令。
她讨厌他这样,一边忙正事,一边顺道处理她的鸡毛蒜皮小问题,太不把她放眼里了。更可恨的是,她竟窝囊地甘愿等在这里,被他狡狯的话语句句牵制。
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她想知道……
手机合上的同时,只见他散漫的冷傲,好像成功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成交了?”
他挑眉一望。“我和对方谈得这么明显吗?”
“是你自己在我面前根本不遮掩吧。”
他笑得好温暖,仿佛宠得快将她融化,令她阵脚大乱。
“你为什么不太常亲自出席拍卖会?”总是委托他人以电话竞标。
“有人要的是出名,有人要的是炫耀,而我要的是东西。”除此之外,谢绝任何关注和千扰。
“那在香港的时候,你为什么会亲自出马?”
“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