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起锚当天才会登船,你安心在我这儿吧——”杜瀇将欧阳若苏拉进怀里,轻搂她的腰,往下方的巷口走。
出了巷子,是白天安静的帆船手码头俱乐部街。他带着她走沙滩树林里的宁谧小径,通往造船的吗头。
机械锯木声越来越近。她问;“要回船上了吗?”
“我们慢慢走回去。”杜瀇答道,脚步在白沙上落印。
“船上的阴先生……”她欲言又止。
他挑眉,看她。“怎么了?”
她垂眸,摇摇头。他猛地顿住步伐。她仰起纤颈,阳光隔在繁茂树荫外,教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或者,他此刻的神情,是她前所未见,因而感到陌生。
杜瀇双眸直对一个方向,些许光束穿漏叶缝,在他脸上割开一道裂痕。
“海若——”僵硬的嗓音也有个方向。
欧阳若苏眸光流转循望。前方沙棘林与棕榈树交掩的遮荫下,有一对男女,他们的姿势像是连枝并蒂的花朵,共同开出一片热情。
杜瀇记起了,前天早晨八点三十三分在造船厂码头,与海若相逢,海若说她到造船厂送早餐,她不是送给她父亲,而是后正舷。同一日,在他舱房里的五个小时二十七分钟,她让他回忆她的体温,说她需要一个常伴身边的温暖,而不是每年一次短暂拂掠港口的暖流。那个多了月桂香的苹果派,是后正舷喜欢的口味……
前日的重温回忆已成回忆,此刻,他终将深记于心。
“Neptune!”
一个软腻、温柔入骨似的嗓音在唤他,使他压不想发出猎枪般的大声吼叫,吓得那对男女如同惊弓之鸟跳开彼此身上的冲动。
“Neptune我们回海上——”
他慢慢转头,望住一张娇艳清绝,像盛开在他心上的蔷薇的美颜——
啊——他的Salacia!
“我们回海上。”他说。
第六章
海上风浪有点大,兜扯着两艘帆船失速闯进造船厂码头潮水坞,岸边水位升高,拖引船正在重整凌乱的水道,铿铿的金属撞击声,仿佛来自海神摇动的三叉戟。
杜瀇与欧阳若苏绕道而行,走回造船厂码头,花了不少时间。这些时间足够酝酿一场席卷加汀岛各级码头的暴风雨。也许是失了平衡——一列载运木材的平板火车,脱轨倒倾,崩落一地原木,像半身翻白、被辗破肚皮的巨蟒,阻碍船厂人车通行。
码头边起重机、桥式货柜吊车都在运作,将横挡的、斜阻的粗实木头,一根一根吊起,接运进造船厂货物堆栈。
海上陆上都乱,悬臂吊杆挟着巨木,在他们头上,晃来扫去。
“那边很危险!”有个男人朝他们叫道,并且走来。
欧阳若苏望着那人影,感觉杜瀇牵住她手的大掌,越来越加用力。她抬眸,轻声说;“我先上船。”
正一步一步接近的男人,身着卡其色衣裤,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自工程安全帽下泻至肩背,他是他们在沙滩树林里瞧见的男人——
杜瀇松开欧阳若苏的手,说;“好,你先上船。”
欧阳若苏垂眸,脸庞藏入长发中,往一排护栏围起的安全区定。她朝着NUVO船艇停泊处,渐渐消失。
杜瀇将凝睇不转的目光收回。后正舷已来到他面前,开口道;“早,Neptune——”
“吃过早餐了?”
后正舷没发几个音,便教杜瀇一个合宜但令人觉得怪异的问题给打断。后正舷微愣,唇角浅浅一牵,俊逸脸上的两个酒窝就浮现,那神情令人信任而安心,具有典型好男人特质。
“嗯,是啊。你呢?”后正舷也问;“吃了吗?”
“还没。”杜瀇神情疏离,道;“你的早餐是加了月桂的苹果派吗?”这问题隔开了一切杂闹。
他们互望着,许久,后正舷的手慢慢伸往头上,挡住了脸,一寸一寸,摘下工程安全帽,再抬眸,对着杜瀇。
他们一样平等——站在危险的悬臂吊杆阴影下。
后正舷闭一下眼,说;“海若习惯了做苹果派要加月桂——”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杜瀇打断后正舷过于沉稳的嗓音。“现在,那些机会已经不存在。”
这应该算是背叛吗?如果不是挚友后正舷,或许不算背叛。他不会把移情别恋称做“背叛”,但,含有友情成分的欺骗,又是另一回事。
杜瀇冷盯着后正舷,缓缓抬起大掌,抓住他单肩,深沉而切割似地拨挪他的身躯,直接行过危险区域。
回到船上,杜瀇把所有NUVO成员集合在宽敞的主船艇海图室,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一年一次返航检修保养,其实太过频繁,时常让他们已进行的打捞任务中断,今年度以后,这事将不再例行。这些年,因为加汀岛是NUVO船艇建造地,加上出资金主——欧阳荷庭居住子此,固定时间返航,如回组织基地,算是义务。而今,欧阳荷庭即将登船,他们本是无国漂泊者,哪需要“固定基地”,往后将处处是基地,处处不是基地,就像女人们在这个那个港口等他们一样。
“加汀岛不是Neptune的故乡吗?听说他女友就住在这儿,不是吗?”问这话的,一定是入队不到一年的新手NUVO。
“你不懂啦,说是故乡,不过就是出生成长的地方罢了,Neptune这人漂泊命;早没什么故乡了。至于那位叫海若的小姐,虽是Neptune最固定的伴侣,感觉也只是有个名字的固定而已,像是Neptune把根种在她身上,偶尔回来浇浇水的不动土地……”侃侃谈论的老NUVO,大多是杜瀇过去在公益性质水下组织里的旧同事。
阴蒙罗撇唇,收拾着会议桌上的海图资料。“他是自己找出路的生命,不需要什么‘故乡安定’,处处都是温柔乡嘛……”神秘嗤笑,为“会后、背后讨论”下最后注脚——
新、老NUVO面面相觑,瞬间,懂了!
Neptune被海若小姐连根拔起似地甩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散了会,杜瀇从海图室外的阳台下楼,站在甲板,望着加汀岛的海天,骂了一声;“去你的。”他利落地爬上船首栏杆,脱掉衣服、裤子,踢掉鞋子,一跃,身躯腾飞起来。
“妈呀Neptune跳海了!”海图室窗边,有人叫道,接着一串杂沓脚步声往外头阳台移。大概有三十三双眼睛,见到下方主甲板船头前的海面如喷泉爆开水花。
“他会内伤!”水下经验丰富的老NUVO看那态势,就知道杜瀇怎么入水的。
海像是要冲破杜瀇胸口地挤压过来,最后是他击碎了那抗力,深入宁静的水下。这是当然,海是他的王国,他没理由征服不了,更没有理由受伤。他划动手臂,从容地游了一圈,仰躺浮出水面,阳光照在他身上、脸上,金花撩乱,好刺眼。他年少时,经常和后正舷一起出海潜水,他们喜欢不带配备、挑战极限的徒手深潜,看谁潜得久、潜得深。有一次,后正舷单独往海底潜,久久不浮出水面,弄得差点溺毙。他现在才知道后正舷那时是想破他留下的纪录,为此在深海幽谷,奋力动作。听说,男人溺死,尸体俯浮!不敢见天日。女人则相反,看来女人比男人勇敢多了,连死都勇敢。
他想起海若那日在他舱房的行为,他以为她特别热情,其实是决断的激情。她跟他告别的方式,竟然可以这么烈、这么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安静的、淌血的伤口。
“可恶。”他猛地俯身,踢腿往下潜。刚刚灿丽的光芒,还在他视网膜跳动、重叠,他潜得不够深,七彩光谱还在,没有任一个颜色消失,隐约可闻人声呼喊他。
“Neptune——Neptune——!
他一个豚式翻转,蹬腿,俊颜冒出水面。一道绳梯垂放下来。他看见欧阳若苏坐在船首栏杆上,白皙的腿悬在外围,鞋子咚地落下一只,就在他前方弹起水花,像小船一样飘荡。他一个伏泳,抓着她的鞋,游向绳梯,手一拉,脱离水面,往上爬。
甲板上,人影堆聚,有人把毛毯披在他身躯。他扫视每一张脸,找不到欧阳若苏,回望船首栏杆,没人。他赶紧看自己抓在手中的鞋——
一撮海藻!
“感谢您。”阴蒙罗取走他手中的海藻,拍拍他的肩。“捞宝人下水没拿点东西回来,不吉利。阁下天生幸运,就不用担心了。”
杜瀇愣住,头发上的海水沿着两鬓聚往下巴滴落。
“神思还骑着海豚在游海?”阴蒙罗咧嘴一笑,在杜瀇眼前挥动手掌。“Neptune?”
杜瀇定睛。“干么?”抓起自己的衣鞋,一一套回身上,丢开毛毯。一个新手NUVO反应极快地接住。“很好。”杜瀇挑唇,脸上是众所熟悉的讽刺笑容。“我进去睡一下,这里交给你处理。”他对新手NUVO指指绳梯,然后往船舱入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