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灿风走到饶伯伯的床边,搬来一张椅子坐下,他轻声的说:
「饶伯伯,我来看您了,您今天过得好吗?今天,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说错了许多话,或许,那将会伤害到我父亲和您的权益,但是,我真的克制不了自己,那些话,就是那么自然的从嘴里溜出来了。我好恨,恨自己的力量为什么那么薄弱,无法保护您和父亲。饶伯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系于金钱和利害之上?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慈悲和关怀?一个人已经拥有那么多的权势和财富,为什么还不满足,自以为可以呼风唤雨,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饶伯伯当然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一室的宁静及仪器运转声,和偶尔撞击着窗玻璃的呼呼风声。
第五章
一大早,江灿风就向饶伯伯告别,提前到停车场去等舒元蓁。
舒元蓁很准时的出现了,她轻敲他的车窗,微笑挥了挥手。
上车后,江灿风问:「伯母还好吗?」
舒元蓁开心的笑着:「很好,谢谢你。那你呢?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嗯。」江灿风点点头。
「那么,低落的心情也恢复了吗?」
江灿风摇头苦笑。「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只恢复了一半。」
「这样啊。」舒元蓁想了想,从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江灿风。
「这是什么?」江灿风接了过去,那是一个摺成名片般大小的透明塑胶袋,他将袋子完全展开来看;因为经常陪母亲到传统市场买菜,他知道那种袋子叫做「半斤」,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送给他。
「这是『心情呕吐袋』。」舒元蓁一脸认真的说:「拿着这个袋子下车去,把心里的气愤、懊恼,还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吐出来吧。再找个顺风的位置,把袋子倒干净,记得要用力抖一抖喔。这样,就可以再回收使用了。」
江灿风望着她,像这种时候,他应该要笑吧,可是,为什么觉得想哭呢?
「快去吧。」她对他温柔的微笑。
他再看她一眼,默默转身开门下车。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全都吐出来了吗?」她问。
「嗯。」他点点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因为有些尴尬。
「袋子都倒干净了吗?」
「嗯。」他再点头,仍然不敢看她。
「有没有用力抖一抖啊?」
江灿风笑了,他知道舒元蓁正在帮他找台阶下呢。好吧,他就顺势走下来吧,于是,他转过脸来看着她,还伸手拍拍她的头说:
「这个脑袋瓜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嗯……无限。」舒元蓁眨眨眼睛,开怀一笑。
江灿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发动车子,缓缓往山下开去。
「你把袋子丢了吗?」她问。
「是啊,我可不希望下次还要再用到它。」
「说的也是。」她笑着。
「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他很好奇。
「其实,这并不是我发明的,是一个朋友教我的。」舒元蓁望向窗外,回想起让她永难忘怀的那一天。
「我猜,一定有个感人的故事吧?」江灿风说。
舒元蓁继续看着窗外,仿佛远处的某个地方正上演着她的回忆似的。
「大四上学期的某一天,为了筹办某个活动,我跟一位同学起了争执。那天,我真的好生气,冲出教室以后,连课都不想上了,就跑到停车场想直接骑车回家;结果,却遍寻不着我的脚踏车,当时,突然一阵『怒火攻心』,正好面前有一辆摩托车,我就对着那辆车的坐垫,狠狠的捶了好几十下。」
「然后呢?」江灿风听得兴味盎然。
「然后,我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舒元蓁苦笑着:「那个人走到车子旁边,好心疼的摸摸坐垫,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满脸通红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感觉。」
江灿风大笑,他完全可以想像舒元蓁当时的糗样。
舒元蓁叹了一口气,又说:
「那时候,我真的很想跟他道歉,可是,又气又窘的我,根本就说不出一个字。他默默的看着我,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递到我面前说:『吐吧,把剩下的不愉快全吐出来。』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愣住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哇,真令人感动,那现在那个好朋友呢?」
「他……去服兵役了。」
江灿风顿时明白了,那个「好朋友」一定就是安平上次说的姓高的男同学。那一刻,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突然觉得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有趣了。
车子很快回到市区,到了舒元蓁住的地方,江灿风依然把车子停在巷口,这一次,她并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而是匆匆忙忙的跑走了。
江灿风明知她是要赶着回去换衣服准备上班,却还是觉得怅然若失。他拿出皮夹,打开夹层,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半斤」的袋子。
原来,他并没有使用。当时下了车之后,他只是站在顺风处深呼吸,把心中所有的「废气」全吐进风中,一阵山风吹来,把他的愤恨不平全卷跑了。
当时,他非常感动。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袋子,却代表着很特别的心意,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它收在皮夹里。
可是,当他知道「心情呕吐袋」的故事之后,曾有一股冲动想把袋子抽出来,丢到窗外去;当然,他并没有那么做,那是因为,在同一瞬间,他赫然发现自己是在「嫉妒」,嫉妒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这个事实,大大的震撼了他;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回到了五年前,回到那个懂得爱、懂得恨、懂得感动,也懂得嫉妒的江灿风,他好慌乱,也好歉疚,紧紧抓着方向盘,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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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灿风回到家,一定进客厅,全家人竟然都坐在沙发上发呆。
平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厨房准备早餐,父亲应该在浴室盥洗,而弟弟呢,应该还在床上赖床才对啊。
「爸、妈、小弟,你们怎么了?」江灿风不安的问。
「灿风……」母亲一见到儿子回来,立刻站起来,过去握住他的手。
「妈,发生什么事了?」江灿风又问。
「灿风,」父亲微皱着眉头说:「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哥。」弟弟急着插嘴:「昨天你到唐家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家?」江灿风心想,他猜得果然没错。
「昨晚,董事长打了一通电话给我。」父亲说:「他气呼呼的大骂,说我教出一个伶牙俐齿的好儿子,竟然对着长辈胡言乱语、恶言顶撞,还说你希望我退休,而且,饶伯伯的疗养费你要自己支付,这是真的吗?」
「他只说了这些吗?他有没有说出原因、说出过程?」江灿风问。
「就是没有,我们才会那么着急啊。」弟弟说。
「灿风,」母亲忧愁的说:「我们都相信你绝对不会对长辈不敬,但是,要你爸爸退休,还有饶伯伯的疗养费,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妈,我本来是要去给薇薇上课的,可是,唐董事长他……」江灿风把昨天在唐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家人听。
「太过分了!」弟弟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愤恨不平的说:「简直欺人太甚!没想到唐董事长是那么『恶质』又没水准的人。」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灿风,你做得很好。我宁愿有一个伶牙俐齿、会顶撞长辈的儿子,也不要一个阿谀奉承、屈服于金钱权势,没有自尊和人格的儿子。」
「爸……」江灿风太高兴了,没想到父亲这么支持他。
「哥,我也投你一票。换成是我,也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母亲欣慰的擦了擦眼泪,她就知道她的孩子绝对不会做出让父母蒙羞的事,她轻叹一声说:
「唐董事长这么做是不对的。感情的事,怎么可以用金钱和地位来交换呢?虽然那是出自于父爱,但是那样的爱,不但不能替女儿找到真正的幸福,甚至可能会害了她一辈子。」
「你们真的都不怪我吗?」江灿风激动的说:「其实,昨天我离开唐家之后就开始后悔了。我很担心,如果因为我的一时气话,害爸爸真的丢了工作,那该怎么办?」
「儍孩子。」父亲笑着说:「一个工作丢了,再找另外一个就好啦。」
「可是,」江灿风担心的说:「爸为唐氏钢铁厂奉献了大半辈子,再过四年就可以光荣退休了,现在因为我的一句话,可能……」
「人生本来就有无限可能。」父亲安慰儿子:「谁敢拍胸脯说他的一辈子都是顺顺利利的?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技术员,怎知后来会一步步当到厂长。所以,当我升任厂长之后,就经常告诉年轻的同仁,只要肯努力,若干年后,他们绝对有机会站在我现在的位置,对另一批年轻的同仁说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