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他在的空间里,即使是自己的地盘,仍让她感到不自在。
“我只是想听你说一些不中听的话而已。”他脱下淋湿的西装外套,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啊?”璩佑贞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自从我妈死了之后,所有人对我说话都变得神经兮兮,好像说错一句话我就会当场暴毙死亡一样……”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连指名的人数也忽然增加了一倍。女客人知道我家的事之后,猛把我当玻璃娃娃,一心一意只想看我表现出绝望的一面,好让她们能像个圣人一样,把我从水里打捞出来。”
听着他的话,璩佑贞怔怔的。
他在对她说心事?
这个姓关名谊彦的男人,竟然冒着雨,跑到她家来,只为了对她吐苦水?猛然的,她的心里漾起一股难以忽视的感动。
她不自觉地走向他,站在沙发椅背后面,伸手轻放在他的额头上,将他的刘海微微向后拨了一下。
“那是女人潜在的同情心吧。”
关谊彦听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掌,转头问:
“你也是吗?”
璩佑贞楞了下,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你也是因为同情吗?”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我不知道。”她退缩了一下,他直视自己的眼神总是令她害怕。“你弄痛我了。”
关谊彦犹豫了一会儿,放开了她的手,别过头道;
“说得也是,你那么笨,应该不会了解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
抚着被抓疼的手掌,璩佑贞忽然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她好像应该要做些什么事才对,但她却毫无头绪。
像是在黑暗中走钢索,进也不是、退也不成,但若盲目地往前,可能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心里不知所措,她急得想掉眼泪,但她要是真的就这么哭出来,一定会毁了这一切的。
“看看学生的周记吧。”她轻咬下唇,强忍泪意。
“周记?”关谊彦纳闷。这女人头脑坏掉了吗?
只见她走进卧房,抱着一叠周记走了出来,很慎重地摆在他面前。
“是啊。”她吸吸鼻子,挺起腰杆。“有些学生的周记挺有趣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了学生的周记,心情就会好一些。”
“那种东西大概只有你会觉得有趣吧。”他苦笑,随手抽了一本起来翻看。
璩佑贞只是用微笑回应他,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什么。
“喝茶吗?还是咖啡?”
“开水就行了。”他应道,目光没有离开那一行一行的秀气字迹。
她不知道,他有兴趣的并不是学生写的周记,而是她每次写给学生的回应及评语。
直到他拿到一本,正面写着“关承学”的那本周记时,他才转移了阅读重心,注意力由红色的字,转至蓝色的字上。
翻完了半本周记,关谊彦笑了一声。
“笑什么?”
璩佑贞放了一杯温热的开水在他面前,还递了一条毛巾给他。
“这家伙……”他把周记上的姓名指给她看。“他写的事情根本就是他自己掰出来的。”
“真的?”虽然不意外,但是知道了事实之后,多少还是有点打击。
“像是‘带着妹妹去公园玩,意外挖到蚂蚁的巢穴,发现了生命的奥妙’这种的……承学只会嫌他妹妹烦,要他带思雪去公园玩,比叫他乖乖念书还难。”
“还有这篇‘功课上虽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和同学一起写作业的感觉很棒,有团队合作的成就感’……他的功课不会,都是我在帮他写。找同学写作业?那个人绝对不是他。”
他的话惹得璩佑贞笑了一声。
关谊彦继续往下翻阅着,脸上的笑容却逐浙地消失。正确来说,应该是当承学的周记内容开始提到他的工作的时候,关谊彦就笑不出来了。
我昨天才知道,哥哥做的工作真是一个很差劲的工作。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们的生活,才会选择这种工作,但是,我还是无法原谅这种为了钱而放弃尊严的事。
就算我再怎么反抗,哥哥还是一点也不打算放弃现在那份工作。我不了解。那种工作真的那么好吗?如果是为了我们,我也可以去打工赚钱,我已经够大了。人人就是喜欢看轻我们吧。
原本以为还可以再活半年的妈妈,就这样忽然去世了。我没有爸爸,现在连妈妈也没有了,但是很奇怪的,我没有太伤心。或许是因为哥哥看起来很可靠吧,他就是那样子的哥哥。
从此之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还能上高中吗?我不想成为哥哥的负担,他自己也很用功念书,应该是想在大学毕业之后继续升学才对,他会不会为了我和妹妹,放弃继续念书?如果是的话,我一定不会感谢他。
昨天才知道私立高中的学费很贵,我一定要努力考上一所公立的,然后自己打工,自己付学费。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抬起头,开口要哥哥辞去现在那份工作了吧?
忽然,关谊彦感到一阵不舍。
他这个弟弟真的长大了,在不知不觉中,长到了他无法置信的地步。
母亲去世之后,关谊彦一滴眼泪也没掉过。他是承学和思雪仅剩的靠山,如果他倒了,他们两个还能倚靠谁?
然而曾几何时,这个在他的庇护之下长大的弟弟,现在竟反过来想让他倚靠……
一种再也无法负荷的感觉直涌而上。
是啊,谁不想要有依靠?在他痛苦的时候,也会想找人抱怨;身心俱疲的时候,也希望有人能抱着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更是希望有个人能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只要握着他的手就好。
然而,他总是聆听别人抱怨的那个人;他总是在别人失意的时候,拥抱着对方的那个人;母亲去世之后,他是紧握别人手掌的那个人……
当他真的没有心力再去装模作样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是她,是这个叫璩佑贞的女人。
“算了。”
他猛然合起掌中的周记,将它放回那叠本子之上,然后拿起桌上的温开水啜了一口。
“我还是再回去上班比较实际一点。”
“咦?你不是下班了吗?”她望向时钟,不到八点半。
“现在才几点,店才刚开门,用膝盖想也知道我是临时跑出来的。”
说完,他拿起那件已经湿了一半时外套披上。
璩佑贞凝视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觉得自己现在可以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她知道关承学的周记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自来水。”他丢下一句话,背对着璩佑贞,然后头也没回地走向大门口。
“我送你下楼。”璩佑贞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还知道怎么到达一楼。”说完,他迳自开了门,走出去,然后开上门。
他一直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璩佑贞怔怔地站在门前。她知道关谊彦就站在外头,就站在这扇门的后面,因为她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隔着一扇门,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外,没有离去。
关谊彦背靠着门扉,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抬头,望着那有些受潮的天花板发愣。
从他懂事以来,他从没这么想哭过。
……很奇怪的,我没有太伤心。或许是因为哥哥看起来很可靠吧,他就是那样子的哥哥。
关承学写在周记上的字句,浮上了他的脑海。
鼻一酸,关谊彦低下头,眉宇深锁,他紧咬下唇,硬是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很可靠的哥哥不应该躲在门后任凭眼泪滑落吧。
仿佛感受到他的不安,璩佑贞不自觉地伸出双手,轻放在门板上。关谊彦的情绪似乎越过了那扇门,微微地传递到她的掌心里。
她应该要在这个时候,伸出这双手臂去紧紧抱住他,不是吗?
但她知道她不可以这么做。
她知道,在他还没准备好要在她面前展露伤口之前,她若擅自跨出了界线,那么他会像一只负伤的老鹰,在自己面前张开那双受伤的羽翅,毫不犹豫地飞出她的视线之外。
关谊彦,他就是如此——带普满身伤痕,却傲然挺立。
*
凌晨,大雨持续着。
关谊彦一如往常,开着女客人借他代步的高级房车回到公寓前。
他听人说,心情不好的人喝酒容易醉,这个理论在他身上完全没得到印证。他不是个容易醉的人,正确来说,他还没有喝醉过。
这对他而言,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在“职场”上,他很有得发挥。
坏处是,他想藉酒浇愁,却没办法做到。
他下了车,带着微醺之意走向公寓大门,丝毫不去理会打在他身上的雨珠,好像雨滴和空气是同一种类型的东西似的。
“你终于回来了。”
忽然,前方传来女人的声音。
关谊彦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璩佑贞撑着一把伞,缓缓从公寓大楼的大门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