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撷香杏眸略微眯起,用力将手中账册合上。海品颐警戒起身,站到撷香身后,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对射来的凌厉视线恍若未觉,初天纬走到窗棂前的锦椅入座,微启了窗,看向阁外的风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在家里一般自在。“尾款已清,且方才进门时看到一切恢复原状,应是难再另立名目才是。”
“初爷,这么早?”海品颐微一颔首,礼貌性的问句隐含彰显的敌意。
“都忘了。”初天纬轻笑。“日上三竿对晨昏颠倒的青楼来说,大概只能算是黎明初晓吧!”
看也不看他一眼,撷香又把一本账册重重合上,乒乒乓乓的声势惊人,把桌上账册全堆成一迭。
初天纬没有言语,只兴味盎然地看着她那张被怒火炫得艳丽的小脸。
“撷香。”海品颐握住她的手,用眼神阻止她。招惹初天纬没好处的。
看了海品颐一眼,撷香抓着一本账册的手,才松了开来。她很清楚,但——她就是气不过啊!
两人不言已明的默契,让初天纬微微拧起了眉,还有那只手……心一窒,握于扶把的手不自觉地使劲。
“帮我搬。”手一指,撷香转身走出门外,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初天纬。答应他可自由来去,可不代表她要随时陪着他!要搜让他搜去,什么证据都让她给湮灭了,就不信他在这儿能搜到什么!
“初爷,失陪。”海品颐抱起桌上的账册,微一颔首,跟着离开。
那倔强模样,让初天纬低低笑了。以为这样就避得了他吗?笑意一敛,转为锐矍的光芒环视四周。摆置都没有变,却和那夜隐约有点不同。
眸光更显冷铄,初天纬绕着内室缓缓踱步,脑中自那夜踏进撷香阁的画面开始运转,一次又一次。
气味。
那晚站在门外,有股淡雅花香渲染四周。
鹰眸微眯,走近榻前,微一倾身,攫起榻上整齐迭置的丝褥,凑近鼻端——
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轻溢,一如那夜。
脑中的画面,停在她颊泛红潮,星眸微闭的娇艳模样。
该死!这药效力如此强?像丝褥烫手,初天纬倏地放开,直退至门边,然而心头汹涌的热潮却是难以平息。
这影响,是药……还是她?这陡生的念头惊骇了他,初天纬冷凝着脸,旋身走出了撷香阁。
*
醉月楼里,一如以往,为开门前的准备忙碌着。
出了房,和品颐分开,无事可做的撷香东晃晃、西晃晃,最后只能来到厅前,看着那些来往打扫的仆婢发呆。
她之前曾帮着打扫,惹得嬷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嬷嬷说上门寻欢的爷们不爱见操劳粗糙的手,要她顾好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引诱那些捧着千两入场金的人前仆后继就成。
盯着自己晶莹如玉的纤指,撷香无声地轻叹口气。若让她选,她宁愿挑水、洗衣,做些院后的粗活,但为了银子,没办法,她只能露胸露肩,在被人碰手碰腿吃尽豆腐后,还得娇笑劝人更进酒。
一壶壶买出的酒,都是银子呵!
“撷香姑娘。”一声轻唤将她自沉思中拉回。
一抬头,是楼里的姑娘,身后躲着个约十岁的小女孩,用怯生生的眼神直瞅着摊。
“新来的?”见她点头,撷香笑了,弯下身与小女孩平视。“叫什么名字?”
“小……小玉儿。”小女孩嗫嚅道,难得一见的美颜让她瞧得呆了。这人好漂亮,像庙里观世音菩萨下凡。
看着那短到连手肘都盖不住的破旧衣裳,还有衣下那瘦小的身躯,撷香只觉心疼,眼眶微微泛红。
像她,像五年前的她。
“第一次来京城吗?”皱了皱发酸的鼻子,撷香笑道。
“嗯,好大、好热闹哦!”小玉儿用力点头。那些在家乡从没见过的繁华事物,让她张大了眼,连离家的难过都给暂时忘了。
见那天真的模样,撷香不禁莞尔,她看向带小玉儿进来的姑娘。“小玉儿是来……”
“嬷嬷说她五官美,要我带在身边照料。”
撷香细看,虽是整身穷困的乡土味,仍掩不住那精致的五官,是个姑娘的料。
“多教她点,让她知道咱醉月楼是在做什么的。”她温柔轻抚小玉儿的颊,心头有不舍以及无奈。“放心吧,以后不愁吃、不愁穿,日子会好过许多的。”
小玉儿点头,突然瞪大了眼直往后退,躲到那姑娘的身后。
撷香诧异地回头看去,却见初天纬那高大的身形犹如门神般静悄悄地杵在身后。她霍然起身,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她都把撷香阁让他了,他还想怎样?!
“放她走。”初天纬硬板着脸,一脸寒霜。
他没想到,那一脸姣美的面容之下,隐着的却是无比狡猾的心思!她竟用温柔的语调,诱哄年幼无知的小女孩走进她们吃人不吐骨的陷阱。
不能吓着了小玉儿!撷香一使眼色,那姑娘连忙带小玉儿进了内室。
“他父母打了卖身契,凭什么放她?”撷香嗤笑。没有小玉儿这层顾忌,她可以专心应付这难缠的对手。
“多少银两?”早知她们视钱如命!
那浑然不将钱放在眼里的态度,让撷香气得发抖。“就您初爷的帐我不买,醉月楼买了小玉儿,她就是我们的人。”
“你狠心将这种小女孩推入火坑?她才几岁?踩着对方穷困的弱点,将人逼上绝路,你良心安吗?”初天纬怒道。
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撷香握紧了拳,反唇相讥。“何不怪你们这些络绎不绝的恩客?若不是你们这些男人的急色需求,醉月楼开得下去吗?又哪里需要去买穷困姑娘?”
“我帮她赎身,放她回去。”初天纬忍住想杀人的欲望,厉声道。
“赎身?”撷香发出冷笑。“赎了她又能怎样?她依然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是只能在贫病交迫中死去!”
初天纬怒气不断上涌。她的良心观念竟被扭曲至此?“总比一生被毁来得好!她回自己村里,能赚得银两的方式忒多,绣工、帮人洗衣、田事都是挣钱的方式,何苦留在这里作践自己引里
他的话,触动了一直被深深掩盖的心绪。撷香咬紧唇,倏然顿口,原以为已经还忘的画面,又狠狠浮现。再难听的话都听过、听多了,别让他轻易撩拨!她努力压抑胸口鼓噪的激动。
“为了衣食,连贞节自尊都可以割舍,你觉得无谓,不代表其它穷困姑娘也是如此不知羞耻!”气她笑贫不笑娼的心态,初天纬继续语出攻诘。
所有的自持,在他残酷的批判下被完全摧毁!撷香抬头,直直地望向他,强忍着不透露情绪的丽容,却让泛红的眼眶泄漏了一切——
“你吃过苦没有?你遇过饥荒没有?你见过连衣服都没得穿、连田都没法子耕、连草根都掘出来吃的情形没有?你看过连作践自己都无力回天的画面没有?”她缓声轻道,平静的语音却盈满让人闻之心紧的哀痛。“您凭什么说他们该如何生活?你什么都没遇过!”
她的话,和她的神情,震撼了他。初天纬一时无语,刹那间,她盈泪的瞳眸竟让他无法直视!
她经历过什么?
“整个村子吃都没着落了,谁找你做绣工?谁找你洗衣?教教我啊!”撷香疾声道,想起那些深埋的记忆,泪水忍不住滑落。“不是每个人都能衣食无虞,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的,初爷!”
语末那两宇,狠狠地刺进了耳里,狠狠地谴责他的幸福!初天纬怔愣原地。出身武官世家,他的生命只有专心习武,专心于宫中的尔虞我诈中守护圣上的安全,他不知,他一直以为的理所当然,却是有些人梦寐以求的。
“别说了。”有人轻轻执住撷香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品颐……”看清来人,撷香埋首她怀里咬唇低泣,泪不住奔流。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但不知为何,他高人一等的姿态却轻易击溃她的伪装,揭起她以为早已还忘的过往。
“初爷,撷香姑娘今日不方便见客,能否择日再访?”海品颐护着撷香,直直地凝望着他。
又是初爷二字。初天纬无言地仰首,良久,他再次回望,视线读不出任何思维。
“告辞。”又看了那因啜泣而隐隐颤动的身形一眼,他转身,快步踏出醉月楼。
第4章(1)
带撷香回到阁楼,看着那张哭得眼肿鼻红的小脸,海品颐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你这样,我怎么走得开?”
闻言,撷香一惊,眼泪掉得更凶了,紧咬下唇,力道重得印出一圈齿印。用力吸了吸鼻子,撷香扬起笑。她不能让品颐担心,她要振作。“去吧,嬷嬷那里由我来说。”再一天,迟昊的伤好,就是品颐离开的日子。强忍心伤,她强迫自己说出承诺。
那抹笑,比哭还让人心疼。海品颐垂首,埋入掌中,心头两难,向来傲挺的肩被折磨得颓然垮下。“我担心你们,我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