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儿困难地咽下唾液,震惊的看着他;那道自肩胛长及腰骨的伤疤,每每教她看了于心不忍,几次想开口询问,终究鼓不足勇气。
“还记得那一年,你遇上车关后醒来,见不着大哥,咱们和你说他到外地做生意。”裴彻哽咽。
“那是骗你的,若不是大哥护着你只怕你真会命丧黄泉。他怕你自责,不顾自己的伤和崔翇的劝阻,连夜赶至裴家别业躲起来养伤……那伤还曾让他一度半身不遂。”
掩着嘴,她差点逸出啜泣声,拼了命的隐忍,就是不想在他以外的人落泪,没有裴弁的肩膀,就连倾吐她都未尽痛快。
“若不是小六常在他身边念着你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哪些书,告诉大哥你心里挂念着他,老问他到底何时才会从外地结束生意回来……每一回,大哥总是在小六离开后,忍不住掉泪,一个人默默地努力学着再踏出脚步,然后跌倒,再爬起一回……”
裴彻温柔看着她,发现一切为时不晚,背负这么多年的秘密,总算一吐为快。在风雨之中,他才察觉到解脱的不止是他们两人,还包括自己。
静静听他话里那份从不轻易吐露的情感,墨儿极度哽咽。
“这就是……他爱人的方式?我想见他,现在就要。”
见她走得着急,裴彻也未阻止,仅探出手紧紧握住她,其中不掺杂半点私欲,而是超越男女之爱,比血缘还亲的浓情,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墨儿,从今而后……请你爱他就好。”
*
那块新碑,埋葬她的希望,也埋藏他最强烈炙热的情感,只是他总装得无心无情,才能继续向前迈步,走在前头,替她遮风避雨,为了保她安定,他愿化做任何形式存在子她生命中,但求她终生平安无虑。
初春第一场雨季,冲刷去严冬残留的低温。
那场大雨,掺杂他悲恸的情绪,伴随逸出的低鸣,吞没在苍茫的大地里,让穹苍落下的哭声,全数都给掩盖踪迹。
裴弁咬紧牙关,未让热泪滑出眼眶,直至感觉到身后一双低凉的手环抱自己,钢铁般的意志终化成滚烫的泪水。
裴弁悲愤地咆哮,一解多年来压制住的苦痛,失控地决堤。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保护不了她……我真的无能为力……”
悲痛的表情藏匿在他宽阔的身后,墨儿听着他的歉疚,吐不出半句话。
裴弁跪倒在墓碑前,指尖陷进湿土中,阴冷触感爬过他全身,裴弁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见到双亲在众人拳脚底下挣扎,在咽下最后一气之前,受尽残酷的凌辱,而他只能拉着五个幼弟连夜逃跑。
“这个世界好冷酷,对我好无情,为了那些臭钱,活活逼死两条人命,还想赶尽杀绝。”若不是五个手足无人看顾,裴弁相信自己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苟活在人世。“我冷血吗?那些夺去我父母的家伙又该怎么说?如此愤世嫉俗,又是我愿意吗?”可偏偏是他来接受,他来负责,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我若死了,小六他们怎么办?我不死,就要承担!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要……为了生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可曾想过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子,背负双亲因经商失败欠下的钜款,牵着弟弟们在街头流浪,连明天都看不到,更遑论能见到其它狗屁未来。”
看着那块新碑,裴弁只觉得这个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过得安逸需要付出代价,全力以赴为的却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责大任,还要告诉其它手足怀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经教他绝望了……若不活在虚假之中,他拿什么说眼自己?而所谓支柱,就是连哭泣的勇气都拥有不了。”
有种很灰绝的哀愁困住了她,让她不断地向下沉沦,他从未提起,她无从过问,而今他的过往摊在眼前,墨儿才明白他的隐瞒,不过是希望她过得比自己好,专心体会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摆脱往日阴霾时,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当年无助却倔强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为自己做点什么,而不是为了他人汲汲营营,哪知绕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吗?最后他还是回到最初,然后再亲眼见到一条宝贵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旧无能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拥有再多金钱或权力又有何作用?连自己最心爱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坟……”
“你何必……总是怪罪自己?”
“我别无他法,已经习惯这么过了。”
他话里的无助,墨儿伸手将他轻轻拥住,一如当她感伤寂寞时,他展开双臂只想给她依靠。
“若不这个样子,我真的走不下去,也走不久……”
他没有懦弱的权利,可是扮演强者太多年,已迳让他深感疲累,很想暂且放下所有一切,单单回到那个真实的自我。
“你好傻。”她哽咽,笑他的执着痴狂,也笑自己的大意无知。
“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孩子,请你原谅。”两臂收紧,那双小花鞋被他捏在手底也同样牢靠得紧。
墨儿痛哭失声,和着他的低鸣,在清风中交织成悲怆凄凉的曲调,飘散在穹苍之间。
她的视线落在新碑上,上头有他亲手替小娃娃凿下的刻文,这是做父亲满怀的真挚情意,里头包含他眷恋与不舍。
“你给的够多了,芸蝶会知道的。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彩蝶,我们拦不住她飞向那未知的尽头,可是我们的生命,已经随她而重新翩然起舞了。”
她在绝望中遇见他,在蜕变中恨透他,在成长过后爱上他……如今仍能跟随他前进,能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她便觉得心愿足矣。
“我真的很感谢你是如此的爱她。”墨儿望着丈夫道。“我曾经以为这辈子注定飘泊,永远找不到遮风避雨的港口,我得到的温暖,总是比别人少,所以一旦找到依靠,就不断的过分索求,想要爱情,想要安逸,想要独占,然后将自己推入深渊。”她的轻叹,散在清风中。“所以我要了很多很多,仍旧感到不满足,要尽一切,还想要个永恒……以为你不给,才恨起你的自私,却看不见你给的,已经很多很多。”
“这么多年来,我们背负的东西好多好多,多到让爱情都变了样。直到何时,我们才肯放彼此一条生路呢?”
裴弁不敢去听她话中两人多年纠葛未清的错误,那也同样是他放不开的一份爱情。若不是爱她,他也不会挣扎。
“我以为终生都找不到归所,也逃避不了孤寂,却忘了有你在身后,为我倾尽所有。”
背负太多期望,就见不到幸福的模样,越是活得洒脱,就越能舍弃遗憾,那些迟迟末醒的纠结,终究无须再为它牵绊,从今而后,他们能活得更昂首阔步。
“裴弁,谢谢你,我终于明了,我的家,原来就在这里……”
尾声
多年以后
伸个懒腰,裴涣站在裴府门口,等着小厮领来马车至绣坊开始辛劳的一天。
“呼……好冷。”搓搓两臂,他嘴里呼出白雾。
“六当家早!”门前打扫的仆役恭谨地问安后,又忙着将落叶扫向一旁。
“早早早。”他将大氅拉紧些,真是受够这个天气,再这么冷下去,迟早会被活活冷死。“真是奇怪,今年虽冷得要死,可还是不见要下雪的迹象,老天爷到底是怎样啦!”
正当裴涣嘴里碎念着,远方黑马奔驰,转眼间在门口前停下,墨黑身影利落地翻下马背来。
“大当家早!”门口仆役打着招呼。
裴涣正想向兄长问候,哪知他一转身却吓到他。“大哥,你没事吧?”
裴弁懒懒抬眼,口气恶寒。“有话快说。”
见他一脸疲态,裴涣实在很怕他在下一刻就不支倒地。“你眼圈怎么这么黑,最近忙不过来吗?”
“废话!”天一冷,老五裴铨根本就睡死在房内,又不出门帮忙,教他忙得分身乏术。“我说你呀,也不来替我……”
“等等……”小六扬掌,堵了裴弁的嘴。
“我怎么老听到呜呜啊啊的声音?”
“什么叫呜呜啊啊?你是在嫌我……”
“闭嘴,嘘!”他拉长耳朵倾听。
因为疲累,裴弁脸色更是阴沉。“你最好少在那和我装模作样。”
小六将手掌按在他嘴上。
“我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几年变得很啰唆?大嫂一天到晚都在我耳边抱怨,说你没事有事总爱叨念个没完。”
“那天是因为天气冷,她没多穿点衣服!”裴弁回道。
裴弁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对冤家的生活,他指着一旁仆役吼道:“别再扫地了,唰唰唰的,我听不清楚。”
在小弟鬼吼时,眼尖的裴弁见到不远处的墙角边搁着个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