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沣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还有什么!”
“还有……”温乐源的手转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压得温乐沣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冷峻,表情严肃异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不过我不喜欢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时候,小心点。”
温乐沣心里突地一动:“鬼?”
温乐源笑一笑:“你把他当鬼也没差。”
“……”
刘相机是人是鬼?也许说出那些话的温乐源反而并不清楚,但温乐沣本人却再明白不过,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温乐源的意思。
他们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们的第三个学期开学以后,温乐沣依然在约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刘相机没有出现。
他在那里等了三个星期,没有刘相机的一点消息。
直到一个月以后,刘相机才终于戴着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出现在他面前。
“实在对不起,我想回来但医生不放。你看我这体弱多病的,一个感冒就把我折腾成这样……”
为了失约的问题,刘相机又在他耳边叨叨了许久,一边说,一边擤鼻涕、咳嗽、打喷嚏,忙得让温乐沣一句也没能插上嘴。
所以温乐沣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刘相机。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刘相机看起来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关系,而是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他说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个年轻男人整得三个星期都不能出现?
分手的时候,刘相机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变得更红,声音也似乎愈加嘶哑。他向温乐沣伸出手去,当温乐沣也想伸手时候,他却又讷讷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对不起,我本来想和你最后握个手……虽然不一定传染到你,但是……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闪烁得厉害,温乐沣看着他脚边,终于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么——”刘相机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
“其实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飞上去的。我试过,只有飞行才能到那个位置。但是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其实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刘相机苦笑。
“你说想学飞,却根本没有学习的诚意,一般人怎么会傻到你这个地步?当时注意到这一点我就该想到才对。我哥哥说让我不要接近你,那时候我才真正发现到问题所在。今天看到你,总算完全确定了……”
刘相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眯,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脚边的草地被路灯照得明如白昼,没有一丝阴影。
“不要经常离开身体,你的魂魄和身体本来的接系就很松,这样对你身体损害太大了,回去吧。”
刘相机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气:“损害大?反正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说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吗?”
温乐沣摇摇头说:“我和你的情况不同。”
“有什么不同!”刘相机激动地说,“反正一样是脱体,一样是对身体有损害,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
温乐沣没有和他对吵,仅仅沉默地盯着激动得全身都在散发淡淡黑气的刘相机,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回去吧,你的病不适合让你做这些事。你那边的身体应该还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担心吗?”
刘相机不语,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当时带着身体时候我看不出来,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为我保密吗?”
温乐沣微笑:“没问题,只要你回去。”
***
“之后那小子就病死了?”温乐源猜测。
“不是……”
电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但兄弟二人没有动,一坐一卧,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干被风吹得哗啦啦地甩动,叶子与叶子之间碰得沙沙响。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实他那时候还是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后来……”
***
刘相机的确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杀。
不过温乐沣并没有看见刘相机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学校里来了很多员警,用盖着白布的担架抬走了一具学生尸体。
他不明白,那个瘦小的男生是那么想活下去,那么困难才摆脱病魔,几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学校,为什么一个星期后会忽然自杀?他真的是自杀吗?为什么?有什么事会比他的病更让他恐惧?
在刘相机头七的晚上,他在他们经常约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招魂阵,他想当面问问刘相机本人,他为什么要死?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命,为何就能如此轻易放弃?
他在招魂阵中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招待了不计其数的游魂野鬼,却没有见到刘相机。
***
“没见到他啊……他不是说过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当时应该会回到那个地方才对。”温乐源也有几分奇怪地说。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温乐沣把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说,“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后想见的人,如果不是特别强烈的牵系的话,他不会无视我的招魂阵。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愿去死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在害死他的人身边才对。”
虽然温乐沣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都是很无奈的,不管是刘相机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们做的事情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我很庆幸离开了家,至少我学会了怎么去体谅别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而不是一味地无理取闹。”
“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挺无理取闹的啊?”
温乐沣猛踹。温乐源嚎叫。
“可是你说了半天……”纳闷的温乐源终于找到了重点,“你到底是没说到梁永利的事嘛,那个叫什么相机的家伙,和梁永利有什么关系?难道就是他杀了那个相机?还有那个灯,你根本没提到嘛!”
温乐沣张了张嘴,又闭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毕竟是‘诺’,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违反‘诺’,咱们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温乐源嗤之以鼻:“我最烦就是这种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说,就我们家人不行!凭什么!”
温乐沣笑笑:“就凭我们家还愿意信守‘诺’,就凭我们家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违反‘诺’被天打雷劈。”
温乐源看看屋顶,好像那里马上就会劈雷似的,然后摸摸脖子,没有再说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嗯?”
“那家伙其实不叫刘相机,他叫刘‘想继’。”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杀。
刘“想继”。
人头 之四
巨大的鼻子不断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体就会猛抖一次。
窗户还能支撑多久?
灯还能支撑多久?
——放我进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进去!
他抱住头蹲在角落里,脸色蜡黄,双目无神地自语:“我没欠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放过我……九年了……放过我吧!”
***
公寓中外来异物的捣乱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连阴老太太的房间里,也出现了用苍蝇拍四处拍打的声音。但即使是这样,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太太还是死守着她的钞票,任其他住客们——包括温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愿意把106的住客赶走。
温乐源七窍生烟,可打也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整日郁闷得要死。
其实他很想带着温乐沣到梁永利的房间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多发现点什么,但温乐沣死也不去,劝得多了就装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样子倒地不起,把温乐源气得直跳脚。
辗转到最后,温乐源还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间里那个奇怪的灯。
普通人看不见,温乐源却看见了,这种情况只说明了一种可能。但最让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还不是这个,而是那盏灯为何会引起他的注意?为什么他连灯本身的异样都没有看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它?
他很少对什么事好奇,平时最烦的就是探听他人隐私,温乐沣喜欢管人闲事——从大学毕业后这种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但他可怕麻烦得很,只要与自己和家人无关,一律都会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这盏灯让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106室把它弄回来的想法,他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话说回来,即使他深恶痛绝也好,捶胸顿足也罢,对于那盏灯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绪,还是让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