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仙不同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这道理你懂吧?”
“我懂。”
“他是仙,只要持续修炼,就可长生不老,而你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有一天你会死,而他将孤独活下去——你知道他那个性,就是有一种说不动的固执,喜欢你就喜欢走了,什么都不管了;一旦你死去,你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吗?”胡灵灵语气极为严肃。
“他会很难过、会伤心,还说要跟我去……”曲柔心头一疼,竟像死的不是自己,而是相公。
“没错,你去轮回,然后他会找到你,再等你十八年;过了几十年,你又死了,他又一次寻你,如此一世又一世,别人看来可能是很执着的爱情,可你舍得他这样寻你、等你、一次又一次看你死去吗?”
“不……”曲柔的心脏已经绞得好痛好痛,她怎忍心个性单纯的他陷入这无穷的回旋里饱受折磨呢?
“这些都不重要。”胡灵灵淡淡地道;“若他有本事一世世等你、找你,这表示他还持续修炼仙法,最后终将开悟,不再留恋你;糟糕的是他荒废仙道,到了最后,仙不仙,人不人,狐不狐,本来就不载入生死簿,更不存于天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可以留个精魄飘荡山野,再花个几百年修个树精还是石头精,但要成仙就难了;万一运气差的话,魂飞魄散,什么都不留下来。”
魂飞魄散!曲柔听到最后,已是全身僵冷,一颗心痛得快爆裂了。
胡灵灵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话恐吓你,可这是我们修仙道应有的认知,偏生小弟他太小,心性顽皮,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对了,你知道小弟他多大年纪吗?”
曲柔咬着下唇,战战兢兢地道;“他说他三百岁了。如果是这个石伯乐,是二十岁。”
“不,他只有一个月大。”
“不可能!一个月还只是个小婴儿……”曲柔突然明白了,小狐狸身形这么小巧,还有他身上老有一股憨奶味——
原来呀原来呀,他是个婴儿啊。
胡灵灵跌入了回忆里。“那一天,他的爹娘掉进了猎人挖好的陷阱里,被竹刺穿身而过,一时还不死,十分痛苦,一直呻吟;他也掉下去了,但因为太小,反而掉在竹刺缝隙中没有受伤。他很害怕,眼睁睁看着爹娘受苦,却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不断哭泣;到了晚上,开始打雷下雨,他爹娘也不动了,他困在陷阱里更加恐惧,哭得十分凄惨。我听到他的哭声,就将他救起,认他当我的小弟,从此让他跟着我修仙道。”
“原来如此,他怕打雷……”曲柔泪流满面,着实为这只孤独无依的小狐狸心疼。
“他怕打雷?”胡灵灵倒是很诧异。“三百年前我已抹掉他那晚的恐惧记忆了,他完全没有印象,怎么还会怕打雷呢?”
“他怕的!他一打雷就会现出原形,大姐你不知道吗?”
“当神仙怎能怕打雷,小弟的道行果然不行。”
“大姐你了解他吗?”曲柔哽咽道;“他是神仙,可他也爱跟爹娘撒娇,喜欢凑热闹,也喜欢找人跟他玩耍,他其实很怕孤独的,只是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以为他孩子气、爱玩……”
“我怎会不知道!我养他三百年了。”胡灵灵不太高兴地道;“小弟他爱玩无所谓,可就是不能对人间世事放进感情。”
“为什么当神仙的就不能有感情?”
“我刚刚都跟你说过了,当他投下了感情,就是注定他的毁灭!”胡灵灵忧忿道;“更何况他从悬崖边上救起了你,已经违逆天道,要不是我到阎王面前说好说歹,才将这事压了下来,他早就被天界剔除,永不得成仙。这些事情你能明白吗?”
天!曲柔用力咬住手指指节,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音。那些仙呀鬼呀的事情她怎能明白?她又怎有能力去违背和改变呢?
胡灵灵摇头轻叹道;“我应该抹掉你的记忆,让你忘了他,那你自然就会离开他。不过这样一来,小弟就会知道是我搞鬼,又会把你的记忆抓回来,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请你自己离开他吧。”
“他……他会难过的……”
“长痛不如短痛,你不要他,他就会死心,自会回去姑儿山,重新静下心来修炼。”胡灵灵加重语气道;“这、是、为、他、好。”
曲柔抑制不住滔滔流出的泪水。“大姐,为什么……神仙不是助人的吗?为什么你要拆散姻缘……”
“我都说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是明白呀!只要认真祈求,心诚则灵,神仙会做好事,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一旦神仙成了有情人,那么事情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神仙应当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冷眼旁观世情,不掺和自己的情绪,修身修心修德,度己度众生,以期朝更高的境界迈进。
是这样吧?她想的对不对?曲柔含泪望向眼前的红衣女子。
胡灵灵朝她点点头。
曲柔掩面痛哭。大姐果然法力高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神仙!而石伯乐总是傻呼呼的,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这不就是凡人的性情吗?因为彼此的猜不透和想象,给予了为对方着想的空间,这才有了体贴、有了关怀、有了互相依存的需求。
不可能了!她含泪望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方才那一抹艳红仍留存眼帘,就像四处漫流的鲜血,缓缓地染红了她的心。
夏日的午后变得幽暗,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抱紧双臂,觉得好冷、好冷。
第八章
日暮时分,向晚凉风吹得帘子不断飘摇,在地面投下晃动的阴影。
“咦,柔儿呢?”石伯乐猛然从一堆杂务中抬起头,疑道;“她去个茅房怎么这么久?”
平时热闹的账房此时空无一人。龙虎狮豹各有职责,正在外头忙着;杨西坡无事可做,气得提早回家;伙计们到了放工时候,早就走了。
“乱寂寞的。”他站起身,为自己圆滚滚的身子伸个懒腰。
他很不喜欢这种孤寂冷清的气氛,姑儿山还有鸟兽虫蝶、蓝天绿树,城里只有光秃秃的墙壁,看了就气闷。
再也不会孤独了。一想到柔儿即将成为他的新娘子,两人厮守一辈子谈心玩耍,他的心情就雀跃不已。
走到茅房外喊柔儿,没有回应;他又往后院走去,就看到曲柔背对着他,扶着门框,似乎是在焦急张望。
正欲喊她,却见她突然跑进了后院小巷,他赶忙走过去瞧个究竟。
小巷那头来了两个男人,正是曲复和裴迁。
“大哥,呜……”曲柔见到大哥,立刻哭了出来。
“柔儿,你怎么哭了?”曲复惊道;“石伯乐欺负你吗?”
“我想回家,大哥,我好想回家……”曲柔哭个不停。
“你是该回家了,再七天就要成亲了,石伯乐总得上曲家迎娶。”
“我不嫁了……大哥,我不嫁了!”
“你不嫁?”曲复更加惊讶。“当初你不是愿意嫁的吗?而且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也收了聘礼……柔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裴迁故意踱开几步,事关曲家私事,他似乎不应该旁听。
“裴大哥!”曲柔却是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臂哭道;“你带我离开江汉城,好吗?”
“曲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我和令兄因误会而结识,目前只不过是一个暂住曲家叨扰的过客。”裴迁基于礼貌,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定定地站着。“更何况你已有婚约,这种事情做不得的。”
“可我一定得走,我好怕、好怕……”
“柔儿,你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大哥帮你解决。”曲复见妹妹泪流不止,知道事态严重,急道;“石伯乐这小子又使坏了吗?”
“大哥,石伯乐是妖怪啊!”曲柔放声大哭。
“什么?”曲复还以为会听到石伯乐打人的情事,一时愣住了。
“石伯乐让山里的狐狸精附身了,我亲眼瞧见的。大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好吗?因为他不再是他了呀!”
“神鬼妖怪之说,全是出于想象、小说家言,柔儿,你怎会想到这层去了呢?”曲复无法接受曲柔的说法。
“不,曲兄,我相信。”裴迁沉声道。
“裴大哥,你相信我?”曲柔有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更是紧抓着裴迁的手臂哭道;“你一定得相信我,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曲姑娘,你先平静下来,好好说话。”
“呜……”曲柔放下了手,哽咽地道;“我好后悔!我那时在玉姑祠就应该跟大哥走的。自从我知道石伯乐是妖怪之后,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待我,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尽量不让他怀疑,更不敢惹恼他。他要成亲我就得成亲,本想我一个人承受下来就算了,可是……我怕他害了我还不够,又要害别人呀。”